祖父是爱花之人,家中一方平台,他殷勤侍弄,一年四季,便也是姹紫嫣红,热热闹闹,十数种花草随时令更变,你方唱罢我登台,无一时冷清了。
唯有春冬交接之时,水仙已凋残破败,喜暖的几类花却还不到盛放之时,望之未免令人心生凄凉,郁郁不乐。好在祖父自有办法,预先将两盆名贵牡丹移入玻璃暖房,数日后搬出时,姚黄魏紫,光华灼灼,在春寒料峭中更显其绚烂夺目,随风轻摇,如美人面孔,似喜还嗔。小小平台,顿时有了生机,有了灵魂。
我常坐在花前玩耍,自然是一些孩子的小把戏,解解孔明锁,打乱几个魔方,将小虫捏在手中捉弄,亦或拿一支粉笔随意涂抹几番,别有乐趣。正在好奇好动的年纪,什么不可玩,什么不会玩呢?孩童“玩”的天性,大抵是镌刻在基因中的密码,想要强行更改,就不免要吃些苦头。如今想来,那时爱玩会玩的我,倒是一株应时而发的植物,破土抽芽,都正合宜。
邻人家与我同龄的女儿却迥乎不同,补习班是每周必上,书法、绘画与乐器,也一样不缺。每当我看见她那与我相仿的身量背负着一把琵琶,面色如止水般走出家门,心中便莫名生出哀悯来。邻人常在我母亲面前夸耀:“我家的从来不会玩。”一边瞥我几眼——那时我定在一旁疯闹——很有看不上眼的意味,只是这些话落在我耳里,只让我觉得,若为了女孩的端庄娴静,为了将起跑线向前挪那么几步,便连玩也不会,不仅是可叹,甚至是可悲了。
她正如祖父的牡丹,还未经历那生枝长叶的稚拙欢喜,便花开胜锦,供人称赏。见她光环加身,我也并不艳羡,从玩中,可收获无数乐趣,我循心而行,当不会行差踏错。
不久
升学,常读书到夜深人阑,颈酸眼涩,玩也随之偃旗息鼓。然而起身在书房内走走,那被无忧时光充盈的心脏,重又轻若无尘,仿佛生长两翼,能乘风飞起。“玩”为我积淀下的这一份好心境,这一份欢畅的精神,令忧虑哀愁都无法在我的脑海中占有一席之地。
春光明媚,得空与祖父一同赏花,眼前只见无数娇美笑靥,相依相偎,展瓣吐蕊,引得人心醉神迷。忽然想起那两盆牡丹来,问及,祖父直笑我痴,说那牡丹既已开过一回,待不到来年,怎能有花开呢。只是徒然长叶,放在这争奇斗妍的花丛中,一点也辨别不出了。
我陡然一惊,不知该如何叹惋。邻家女孩正巧走过,也驻足看了看这满台春花。我迎上前去招呼,她摆摆手,脸上浮现出颇为勉强的浅笑:“你倒有空在这玩儿呢,我还要去补课。”离去前,她目光眷眷地回顾那些花朵,又说:“有时想要玩一玩,不知该做些什么,从前无数好机会都错过了,何况现在呢。”
从她平静的语调里,我竟听出呻吟般的叹息。
当那过早开放的牡丹零落成泥碾作尘时,从前千般妩媚,都不被忆念。毕竟,当它正应安享阳光,汲取雨露时,已匆匆盛放,待到百花蓬勃时,只有黯然神伤。
我目送她远去,那瘦小而单薄的背影上,只有几根突兀的白发引人注目。我只得庆幸,自己这一路,一步一步,走得安安稳稳,该玩时会玩,玩得痛快,玩得自在,也不曾荒废点滴时光。会玩,对一个孩子而言,不是责备,反倒是莫大称赏,无论如何,会玩才好。
愿如这盛放的花朵,抽枝时抽枝,发芽时发芽,时值仲春,便在最好的年华怒放,勇占一分春光。
一年花季,牡丹只开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