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石榴树下,老陈半眯着眼,眼神里一股从从容容的劲儿。在黄昏微红的光线里,他的眼神,干净里透着一种从容,映得出火红色的石榴花。
我站在院子里,看老陈随手抄起半合着的折扇,手心里打个转儿,望空一捋,“平阴阳,如反掌,保定了乾坤……”板眼恰到好处。老陈得意地转半个圈儿,抬起眼来,茫茫地向远一望,仿佛眼前当真就是司马懿的万马千军。那眼神依然是从从容容的,像夏天最热的晚上,湖面反射的月光,风雨不惊。
有一阵子,我每天都能见到老陈。早晨,太阳刚泛鱼肚白的时候,老陈提着鸟笼出了门。鸟笼往早点铺东边的槐树上一挂。照例是烫嘴的豆浆,刚滚了身的嫩油条,老陈落座,微笑着和老伙计们打着招呼,那眼神依然是从从容容的,看得人从外到里地透着暖。这时候的老陈,静静地听着谁家的儿子娶了,哪家的女儿嫁了。家长里短,经了街坊邻里的渲染,有了各种色彩。老陈不说话,眼神依然平静,只是分明有了一种黯淡的东西,像纹丝不动的湖水里投一粒石子,涟漪层层叠叠荡起来,挡也挡不住。
我才知道老陈的儿女都去了国外,老伴儿前几年也去世了。京剧院退休的老陈,做梦也没想到,唱了一辈子戏,倒真把自己唱成了
/
一出“空城计”。
后来,和老陈一块唱戏的老伙计们也陆陆续续离开了。有的忙着看孙子孙女儿,有的就永远离开了。戏,唱着唱着就散了场。老陈的眼神,常常倏忽间黯淡下去,像被夜色淹没的草原。
我去找他学戏的时候,正是秋天,院里的石榴树结了硕大的果子,老陈对着压弯了树枝的一个石榴哼唱:“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唱戏做戏,唱的是苦辣酸甜,做的是人情世故。你这个年龄喜欢戏,难得。”老陈就着茶壶光亮的壶嘴,轻轻地抿一口,一边说着,一边指着相册里他年轻时候的戏装照给我看。戏装里的一捋髯、一透袖,一幅幅倒映在老陈眼睛里,他的眼睛里渐渐有了光,有了影,眼神活泛起来,依然是从从容容的,透着不易察觉的一丝满足。
再后来,我回乡又离乡,老陈是许久未见了,只是陆续听说他开了特长班,教孩子们学戏了。
今年春天,我又一次见到他。他穿一双千层底儿的黑布鞋,开身对襟儿的灰线衣,再配上花白的头发,爽利里有一种淡而平和的味道。他正教一个孩子吊嗓子,远远地看见我,微笑着和我打招呼。他的眼神,又是那样从从容容的了。
石榴树的嫩芽,嫩绿里泛着鹅黄,倒影在老陈的眼睛里。到底是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