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那巨大舞台般繁杂又空旷的回忆中,有脚步声执着有力的回响着,涛涛浪纹涌向我,人连至心,都被淹没了……
春至,门前那老槐树开花了,舒展开韧劲十足的枝丫,一朵朵玉白色的小精灵旋转着展开裙摆。雄纠纠,气昂昂地吐露勾人的芳香。
别处也是一片花红柳绿的旖旎光景,外公负着手在庭院里踱着步子,眼睛半眯着,时不时念叨着:“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我笑着跑过去问:“什么心情好啊?”他笑,道:“来,咱们出门走走去!”
这句话也不知听了多少遍,而我每次都兴兴地跟他出去。我喜欢看外公走路,而他也喜欢走路,时不时就说:“咱走走去。”他走路时总把腰板挺得直直的,大臂甩开,脚步一下一下结实有力地落在石板路上,活像阅兵时穿着笔挺军装大步流星的军人。他的脚步很有节奏,啪嗒、啪嗒、啪嗒!完全不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而是一个红日当头的壮年人。
的确,外公他和平常老人不太一样,他从不佝偻着背,有着高大挺拔的身躯。穿着背心和短裤,浑身晒得黝黑,灰白的发像钢针般立在头上,一双眼睛特别明亮,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只翱翔天际的老鹰。
他还有特别倔的脾气,什么活也不能落下他,浑身一股不服输的劲,也不知他不服气的是什么。别人常劝他说:“您都多大岁数了?还是别干活了,可别把身体给累坏了。”外公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一个劲跟人家念叨:“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
啪嗒!外公不停地走着,脚步发出铿锵的声响。我也跟着他走,渐渐地,我试着将步伐放到和他一样的频率,每一步的距离,跨到和他一样的长度,青石路上,四只脚默契十足地不断向前迈着一样的脚步。我仿佛被拉进了一个奇异的循环,啪嗒、啪嗒、啪嗒!这是精气神的集中体现吗?世界无声了,日月闲闲,有的是时间与空间,一览不尽的淡荡春光,任风吹,任鸟飞,任渺渺之目舒展来回。世间只剩下啪嗒、啪嗒、啪嗒的响声,简洁单调,仿佛会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秋至,春已暮,红稀香少,寒日萧萧上锁窗,槐花应恨夜来霜。几场冷雨过后,那老槐树显得有些萎靡了。
外公突然病倒了。
灯光下,他头上的发,腮旁的鬓发和下巴上的胡茬,都白得刺目,似点点霜花落。那一段时光,天空好像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乌云。
我没敢问大人们外公得的是什么病,我能读懂他们眼底的绝望和不忍。在这种时候,外公咧着嘴,挤出了一个难看的微笑,仿佛他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我望着外公衰败的脸庞,突然发现他的眼睛还跟从前一样坚定明亮。心里没来由地响起一串脚步声:啪嗒、啪嗒、啪嗒!
终于,冬至,老槐树的叶子掉光了……
自从外公离世,我一直懵懵然听见一串脚步声:啪嗒、啪嗒、啪嗒!执著而有力。终有一天,我决定了,要用这样执著而有力的脚步,一直一直走下去。眼前,又闪现出外公欣慰的笑脸。
谁也不知道,一株嫩芽从老槐树的根部冒了出来,绿得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