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疯儿是公社农机站的一个工人,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年龄大概是四十六、七岁。虽然说是农机站的工人,但是每天干的活就是在农机站那四十多亩土地上种菜,还有在二十多亩田里种水稻,所以其实也就是在公社农机站里的一个种地的农民而已。
但是伍疯儿从不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农民,只要有人喊他伍师傅他就很高兴地回答说:“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倘若有人给他开玩笑说:“老伍,说你们生产队队长想要你回生产队去!”,即便他是在笑的时候,他也会马上把他那张晒得黢黑的满是皱纹的脸往下一沉,然后眼睛瞪得老大瓮声瓮气地说:“关你球事,老子是农机站的工人!”。
如果有不明伍疯儿的脾气的人继续说下去或是开玩笑惹怒了他,他就会作出一些吓人或是危险的动作,那个时候他真的像一个真正的“疯儿”,为此好多人都被他打得脸青腿黑。所以,了解伍疯儿的人是不会给他很多开玩笑的话的。
虽然伍疯儿在农机站干活的时间少说也不下十年八年了,可街上的许多大人小孩都不知道伍疯儿的名字。其实伍疯儿的名字叫伍云贵,父母在一九六零年前后过“粮食关”的时候就双双离开他去了另外一个世界,那时候伍云贵才三十多岁。父母离开伍疯儿不久后的一天,饿得双腿浮肿得像象腿一样的伍疯儿在一个下雨的夜晚,悄悄地去到生产队的红苕地里偷刨红苕,被生产队的人发现后押到生产队的保管室晒坝中站着淋了一个晚上的雨。第二天回家后高烧不退嘴里还打胡乱说。待高烧退了之后,伍疯儿就变得疯疯癫癫的了。
后来公社成立农机站,农机站需要人管理十几亩的菜地和二十多亩的水田。生产队长见伍疯儿在队里也不好安排农活,因此就向大队推荐了伍疯儿,大队干部见伍疯儿是一个人无牵无挂,也就把伍疯儿推荐给了公社农机站。农机站的人不知道伍疯儿的情况,看到三十七、八岁身高一米七多的伍疯儿很是满意就让伍疯儿到了公社农机站。
听人说伍疯儿的上面还有一个大他六、七岁出嫁了的姐姐,只是由于家里经济也不宽裕,平时也就很少来看这个弟弟,只是偶尔在逢年过节时来见见面而已,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伍疯儿就是一个孤人。
伍疯儿在公社农机站整天抗着一把锄头,一个人在公社农机站的那些菜地和田里转来转去,不是翻土挖地就是栽菜秧什么的,从来没有看见他坐在什么地方玩耍。他抗的那把锄头,锄把被他的一双手磨得油亮油亮的,完全就像一个战士手握的枪托一样瓦亮瓦亮的。那锄头也是没有一点点的锈斑和缺口,亮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来。
尽管人们看到他的时候都叫他伍疯儿,但是在他管理和经营的那二十多亩土地上种的菜不但是菜的品种非常齐全,春天的姜、葱、蒜和辣椒茄子豇豆四季豆,夏天的南瓜冬瓜苦瓜黄瓜,冬天的韭菜蒜苗和萝卜莲花白什么的都是应有尽有。除此之外,在插秧的时候他还要把十多亩的冬水田翻犁之后插上秧苗,然后又开始管理秧田里的水稻。
收割的季节到了的时候,公社农机站的领导怕水稻烂在田里时才抽一个或者两个人去帮助伍疯儿收割水稻。
十月初种小麦的季节到了的时候,天刚刚麻麻亮伍疯儿就已经立在田里开始翻挖搞整土了。他搞整的种麦子的土真的是做到了精耕细作,那土挖得有一尺多深,每一个土胚都被他拍打得大小一样既细又匀。有人问他为什么要把土搞得那么复杂时,伍疯儿说只有这样种下去的麦子不至于被那一块块大的土疙瘩压着,才会很快的发芽。
栽秧的时候,伍疯儿先是去附近的生产队借一条牛来犁田,生产队里喂牛的人家都争着愿意借牛给他使用,因为伍疯儿用牛时从来不会使用竹条什么的东西打牛甚至大声的吆喝牛,用几天的牛时还要自己掏三、四元钱到市场上买几十个鸡蛋,每天早上都要用一个竹筒把牛的嘴撑开给牛喂上七、八个鸡蛋。一天下来,除了喂牛的草以外,晚上还要吃饭的时候还要叫厨房里的师傅一定要留下来一斤左右的米饭给他拿去喂牛。也有人说他这样对牛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话传到伍疯儿的耳朵里,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仍然我行我素地照做不误。因而几天下来,那牛非但没有瘦一斤半两,反而会比来之前长得油光水滑的。伍疯儿牵着牛去还离开开牛的时候,那牛把头抬起来望着伍疯儿不住的“嗯嗷、嗯嗷、嗯嗷”地叫,伍疯儿这时候会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一下牛的肩膀,就像是在安慰那牛一样。
伍疯儿在平日里很少主动与他人答话,当然也就更不用说与他人沟通和交流了。我好多次从他身边过去的时候都会听到他一个人嘴上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看到他那副模样难免让我心里感到一些发碜。回到家里告诉母亲后,母亲笑着对我说:“红儿,虽然大家都说那伍疯儿是个疯子,还要打人,可我看只要不去惹他,他那眼睛露出来的眼神并没有一点凶神恶煞的表情。所以你看到伍疯儿后只要是主动对他点头微笑,他是不会对你动手动脚打骂你的!”。
后来我看到伍疯儿后都采用妈妈给我说的办法,果然他是还笑嘻嘻地对我说:“小刘娃,又出去捡柴刨二碳哦?!那边烧窑的地方刚刚倒了一堆二碳出来,快去看看吧!”,那伍疯儿说话的语气和脸上的表情真的完全没有任何的恶意纯粹是一个好大叔的模样。
记得是一九七零年农历的正月十五“偷青”那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后不久,住在母亲教书的学校门口前一百多米远的李大婶气踹吁吁的跑来我们家对我母亲说:“廖老师,今天晚上是‘偷青节’,我们去公社农机站的菜地里‘偷青’吧,那伍疯儿种的青菜萝卜还有那莲花白菜是又好又大!”。母亲回答说:“不好吧,逮住了咋办呢?!”“你呀,真是!自古以来‘偷青节’偷菜都不算偷,知道吗?这是祖先们留下来的规矩!走吧,马上去!”。我听了之后也屁颠屁颠儿地跟在母亲和李大婶的后面,跑到公社农机站的菜地里,抱着一棵很大的莲花白使尽全力地拔扯,好不容易才拔扯起来。李大婶走过来看了一眼说:“哟,这个狗东西还会选呢,这窝莲花白少说也有七、八斤重吧!”。
十几分钟后,就在母亲和李大婶我们抱着菜要离开菜地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伍疯儿不声不响地竟然就站在那菜地边上,手里还捏着一根棒,黑夜中看不清他是什么脸色和什么样的眼神。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我想这下完了,双手抱着的那棵大莲花白“佟”的一声就掉在地上。母亲也禁不住“呀”了一声,两只脚都停了下来。李大婶这时候也结结巴巴的说道:“伍、伍、伍师傅,我们、我们是、是、是在、在偷、偷、偷青、青!”。
黑夜中站着的伍疯儿半响没有出声,我当时觉得他可能就要打我们了。就在这时,伍疯儿说话了,他压低声音说:“廖老师,你们去那边吧,那边的芹菜很好,还有那芹菜地旁边的圆根萝卜大得很,去扯几个吧!扯了就快走!不要让别人看到了!”。母亲听了之后连忙说:“谢谢伍师傅,谢谢你伍师傅!我们已经有了这些菜了!”“快去,不要再多说!”伍疯儿没有等母亲说完,压低声音急促地说!
母亲和李大婶急忙答应说:“好的,我们马上去,马上去!谢谢,谢谢你了!”。
我抱起掉在地上的那棵大莲花白,跌跌攀攀地跟着母亲和李大婶又到芹菜地那边去了一趟,母亲和李大婶又扯了几斤芹菜和两棵萝卜才回了家。
路上母亲对李大婶说:“街上的人都说伍师傅是一个疯子疯儿,我看他不像一个疯了的人!不然的话今天晚上他那一棒肯定会打我们,你说呢,李大婶?!”。
李大婶说:“搞不清楚,我看那伍疯儿心里面明白着呢!”。
第二天上午,我在外面又看到伍疯儿扛着他那把发亮的锄头,在公社农机站的菜地里转悠。他看到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似的,嘴里不停地说叨着什么,我心里非常感激他昨天晚上没有打李大婶和母亲以及我,于是笑着喊了他一声:“伍大叔!”。他的眼睛顿时变得很大,嘴张开“啊”了一声,然后就笑着走了!
几年后的一天,我回家的时候听母亲说伍疯儿死了,我感到非常的吃惊,因为他的身体是那样的壮实,除了喝点酒抽点自己卷的叶子烟之外,不像是一个有病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伍疯儿死得很可怜!
因为伍疯儿喜欢喝酒,那年月酒是凭票供应的东西,即便是你有钱但是没有酒票也不能够买到酒。于是就有了一些不要票的劣质酒卖,不知道伍疯儿从哪个渠道搞到了用工业用的酒精,他买回来之后又再兑上水,每天都把那酒瓶系在自己的腰上,挖地种菜什么的时候,站下来接抿上一口,久而久之就把身体给搞垮了。
公社农机站的一个叫阙兴洲的人为了帮助他戒酒,听人说是将那蟾身上分泌出的白浆兑到酒中,人喝了以后就会头昏脑胀甚至见到酒就会吐,这样就可以帮助伍疯儿戒掉酒了。
谁知道那阙兴洲不知道这玩艺的厉害性,让不知道情况的伍疯儿喝了以后竟大小便都失控,全身上下都发紫。酒是戒掉了,可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越来越不好。一到晚上就开始在他那十几平方米的房子内呼天喊地,白天扛起他那把已不再是瓦亮瓦亮的锄头,拖着他那浮肿的腿在公社农机站的菜地里慢腾腾的移动。半年后的一天早上,农机站的人推开伍疯儿屋子的门看到他两只眼睛鼓得很大的看着屋上面的瓦,已经没有了呼吸!
再后来,听人说公社农机站又来了三个人种菜,可是再也没有看到过伍疯儿种得那么好那么鲜嫩肥美的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