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中午,烈日炎炎,大地滚烫。我们一群儿童正在清澈的蓝河里戏水玩耍,突然,从田间土路上传来了一阵拨浪鼓“咚咚咚”的响声。那响声由远而近,断断续续,不断响着走进了村子。这是游街串巷的货郎担进村了。于是乎,我们便一齐欢呼跳跃,拍打着水浪赶紧从河水里跑出来,胡乱穿上衣服,飞也似地向着村街上跑去。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故乡的农村是很封闭的。封闭的农村缺少文化生活,带给我们的是单调无聊和惆怅。特别是到了漫长的暑假,我们除了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之外,就是到蓝河里玩水。蓝河说是一条河,其实是一条不太宽的小溪。小溪水清澈见底,水里游动着鱼虾,岸畔生长着碧草。碧草上跳跃着几只水鸟。我们除了在水潭里打水仗、捉迷藏外,就是躺在绒毯似的绿草上晒太阳、轰水鸟。可是,只有货郎担进村的时候,才离开蓝河来到村街上,围着货郎担的箱子指指点点。我们指点最多的是糖块和糖豆。糖块有圆的,有长的,还有方的,摆在玻璃框内,谗得我们直流口水。还有糖豆,红红绿绿,像一个个被染的豆子,看得我们心里痒痒的。这时,货郎担总是拿出用报纸糊的广播筒,对着街两旁的破旧院落喊着:“喂,大爷大叔大娘大婶们,下乡送货的来了,快找头发、破布头、废铜烂铁来换针线换雪花膏换火柴啊!”听到喊声,村里一些姑娘、媳妇、大婶、大奶还有大叔们,会从家里和乘凉的树荫下走过来。姑娘媳妇们手里拿着头发,大娘大婶们手里拿着破布头,大叔大爷们手里拿着废铜烂铁走了过来。他(她)们是来换针、换卡子、换雪花膏、换火柴等日用品的。顿时,货郎担的箱子前热闹起来,人们议论纷纷,讨价还价,把所带的物品留给货郎担,然后再从货郎担手里接过所换的生活日用品,说说笑笑地走开了。
在我的记忆中,经常来村里游乡的货郎担有两位,一位姓杨,一位姓海。姓杨的货郎担人长得高大肥胖,白白净净,夏天经常穿一件白衬衫,戴一顶白洋布张的帽子。他对人说话时笑眯眯的,慢声细语,特别和气。他和村里的姑娘媳妇和婶子大叔们特别熟悉,哪个姑娘需要雪花膏,哪个媳妇需要买卡子,哪个大婶需要买针线?哪个大叔需要买火柴吸烟?他心里都有数。等姑娘媳妇和婶子大叔们走到他的箱前,他会把白洋布帽子取下来拿在手里,一边扇着风一边说,啊,谁谁要的东西带来了,看,成色多好!如果要的东西没有,他会惋惜地说,你看我这记性,下次一定带来,一定带来!说着,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学生作业本,把没有带的东西记下来。
相比之下,姓海的货郎担与姓杨的货郎担长相差距较大。姓海的货郎担是一位“小人乖乖”。他大概有五十多岁年纪,个子不到一点五米,头发花白,短粗黑瘦。他只卖货不收废品。要收,最多也只收些姑娘们的长头发。严格地说,姓海的应该不叫货郎担,叫“货郎篮”。他经常挎着一个竹编的大篮子,篮子里堆放着针线、香皂、雪花膏、火柴和糖块等生活日用品。姓海的“货郎篮”一进村,就用他破铜锣似的声音喊着:“老乡们,杨庄的送货来了,有香皂胰子雪花膏,还有火柴和香烟,都快来买嘞!” 姓海的“货郎篮”人很实诚,说话钉是钉,卯是卯,不打一点儿含糊。虽然他脾气有点倔,但因他货真价实,价格公道,还是得到了村里不少人的信誉。许多老头老太太都喜欢买他的东西。有一次,他在卖货清点钱时,发现多了五分钱。可是这五分钱又不知是少找谁的。于是,他就挨家一户一户去问,终于把五分钱退还了买货少找钱的人家。
游街串巷的货郎担不但给偏僻的乡村带来了购物的方便,而且也给我们儿童带来了生活乐趣。既然大人们能用头发和废铜烂铁换日用品,我们何不用这些东西换糖块糖豆和玩具呢!?于是乎,不知在谁的提议下,我们开始收捡起了破布头和废铜烂铁来。收捡到之后,就存放起来,等到货郎担进村时,再拿出来换糖块糖豆和玩具。不愿换糖块糖豆和玩具的,还可以以质论价,把破布头和废铜烂铁作价变现交给我们。就这样,我们通过变卖破布头和废铜烂铁,有了自己的“小金库”。存钱最多的是一个叫安子的小男孩。安子虽然个子矮小,但特别“精能”。离村六里的地方有一座小煤矿,小煤矿上有铁匠炉,有拉煤的牛车和驮煤的毛驴。安子经常去那里捡废铜烂铁。因此每次货郎担进村,他换的东西最多。有一次,安子拿着两个半圆形铁块,说是要换一个五角钱的旋铅笔刀。姓杨的货郎担接过半圆形的铁块,看了又看,突然脸色大变,问:“孩子,你这铁块是从什么地方捡来的?”安子是个诚实的孩子,安子不会说谎,听了杨姓货郎担的问话,他红着脸吭哧了好一会儿,才说:“是我从煤矿磅秤旁捡的!”姓杨的货郎担说:“孩子,你知道你捡的是什么吗?这是磅砣。知道什么是磅砣吗?它是磅煤用的。磅没了砣,就磅不成煤了!”接着,他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位母亲,特别宠爱自己的孩子。孩子八岁那年,偷货郎担了一根针。孩子把针拿回家,交给母亲,母亲没有批评孩子,还说,俺孩子真中用!在母亲的鼓励下,孩子最终走上了偷盗之路。二十岁那年,他因偷盗杀人被判了死刑。临执行前,他对母亲说,娘啊,恁儿子是要死的人了,让我再吃一口你的奶吧!这位母亲刚解开怀,儿子就在她的奶子上狠狠咬了一口,哭着说:要是我第一次偷针您能打我一顿,我也落不到今天这样的下场……
故事讲完了,姓杨的货郎担满脸沉重地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旋铅笔刀,说:“孩子,这个铅笔刀就给你了,算是今天对你说实话的奖励!不过,你必须把磅砣尽快送到煤矿上去,交到磅煤人的手里。”听了姓杨货郎担的话,安子没有要旋铅笔刀,而是拿上磅砣飞也似地向煤矿上跑去。看着安子远去的背影,姓杨的货郎担脸上才露出了放心和满意的笑容。
乡村货郎担美好的时光是短暂的。随着阶级斗争的“年年讲,月月讲”,很快就被人民公社取缔了。上世纪六十年代有个家喻户晓轰动一时的小戏叫《游乡》,《游乡》里的姚三元就是个挖空心思赚钱、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货郎担。随着小戏《游乡》的上演和广泛宣传,乡村货郎担成了当时舆论的焦点和批判对象,顿时在中国广袤的农村销声匿迹了。自此,人们再也听不到货郎担的拨浪鼓声和卖货的广播声,再也看不到他们进村卖货的身影。这种事情一直持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随着“改革开放、搞活经济”政策的贯彻落实,当年的货郎担又在农村出现了。不过这时的货郎担已经不叫货郎担,而叫个体工商户。他们拉着架子车,边收废品边换货,发挥着活跃城乡经济、方便农民买卖的作用。
今天,随着网上购物的普及和快递的兴起,曾经的货郎担早已远去了。可是,他们挑着担子风尘仆仆走在田间土路上的身影, 那“叮咚、叮咚”的拨浪鼓声,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脑海里,不断萦绕在我的眼前,响在我的耳边。我留恋童年的日子,更怀念当年的货郎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