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我是很惊讶的。
三年了吧,样子有些变化,但我仍能一眼认出。
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打个招呼。
“尉!”
她转过身,瘦高的身躯有点佝偻,夹杂银白的短发显得脏乱,脸如同农民工般黑亮且布满沟壑。看到我很疑惑,显然忘了我。
我认真且小心的提示道:“那个人。”
“哦,哦!那个人!”她开心的好似忘了一切不好的过往。
“尉,你怎么回来了?”我说的很慢,生怕她理解不了。
她又用那种奇怪的语调特自豪地回答:“我帮小伟那球鞋。”
那一瞬间,我泪如雨下。
九岁。第一次见到她,她还没有被岁月赶到世界的尾巴尖,她还是上帝的宠儿,她还是走在幸福的前头。当然,这些都是她自以为的。她送给了小伟一套酷炫的滑板装备。记忆中,她黑亮的笑脸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十岁。她又回来了。在小伟家,她被小伟豪气的指令着,端牛奶摆零食,安静地伫在一旁。记忆中,她的脸一直埋在阴暗处,我看不清,也不知道她的泪水默默淌过多少回。
十二岁。一直不曾与她有过对话。是瞧不起?应该不是吧。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一种无法言语的微妙情感。那天,我是背着光的,阳光打在她脸上反射出刺眼的光。那时,我猛然意识到:所有的阳光都是属于她的。我礼貌的向快要擦肩而过的她微笑道:“阿姨——”那个“好”字还未出口,她浑身一僵,脸皱成一团,用那种奇怪的语调冲我喊道:“不要叫我阿姨!”说着,还抡起拳头想揍我。
那次血的经历已经让我懂得当你用充满善意的世界迎接一个人时,那个人并不一定会用善意回应你,世界总是充满恶意的。 (推荐一本巨好看的书 《恶意》——东野圭吾)
那次后,我和她的关系可以用恶劣来形容,但我还是义无反顾的去找她了。
“以后我叫你尉吧。”我在一旁小心翼翼,随时伺机逃跑。
听说,她姓尉。
“好。”她干巴巴的回到。
很久。“我叫你什么?”
沉默打破,我揉了揉僵硬许久的肩膀,对面椅子上的尉满脸认真。
我随口一句:“那个人。”
“那个人!”她喜欢这个称呼,很显然。
我欲言又止,但还是没有反驳。
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也许做了朋友。
十五岁。这几年,尉对小伟只能用好极了来形容。最重要的是,小伟叫她阿姨,她没有暴怒,甚至有些欢喜。她总会时不时的消失一段时间,回来后的日子是我们这些孩子的节日。
我总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以后,谁又能掌控以后呢。
那是一个阳光快要溢出世界的下午,我无意中听到一群大妈的闲谈。
“她真的只是你的阿姨?!”我指着一旁收拾拼图的尉对打着游戏的小伟说,语气近乎质问。
小伟停下了,尉也停下了。
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后退。
“是!”小伟语气坚定但在嘈杂的游戏背景音乐中显得模糊。
我浑身颤抖,半天挤出一句:“绝交!”
小伟噌的一下站起来,很用力地推了尉一下,冲她吼道:“我不想看到你!”
尉呆愣了很久很久。我想,她是很迷茫的吧,她的思维无法理解如此戏剧性的过程。然后,她好像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面向我,又一次抡起拳头,但又放下,只是很用力的推了我一下,就跑了。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见过她。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喜欢面对太阳,然后发现,好刺眼,但对面的人在眼中总是面容模糊,好像梦中的天使。
面对太阳的人总是忍着疼痛为现实喝彩。
后来,我知道尉是在小时候的一次高烧中酿成悲剧,从此她成为了一个不完美的堕落天使。
我知道尉有一段不美满的婚姻,她的丈夫很早就去世了,只留下小伟这么一个遗物。
她和小伟的必要生活费都是由她的哥哥提供的,而小伟额外要求的玩具,都是她消耗自己充满艰涩味道的生命换来的。
某一个充满阳光的上午,我看到她戴着帽子扛着水泥袋。很遥远,但我还是一眼认出。我没打招呼,远远地朝她挥了一下手,就不再回头。我不知道那一挥手意味着什么,也许只是单纯地挥走从未出现在她脸上被帽檐映出的阴霾。
她拎着球鞋细致的装好,再用袋子套起来,宝贝般护在怀里。
“那个人,我要走了。”
再次见面,我没提她也没提,那一夜过往好似被纯黑的墨汁覆盖,再也不见了。
眼前有点模糊,透过眼泪,我看到她坚定的转过身,想那个永远的等不到回应的尽头走去。
这一次,她终于背光了。
我不知道她脸上淌过多少泪。
但我知道,从今以后,我的生命中再也不会出现那个喂。
他人评语:有些人用尽全身力气去拥抱太阳,也不见得能收获温暖。我倒更愿意相信,每个人的生命本身就是太阳,虽不见得能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但终有人能看到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