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小区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环境优雅,楼房错落有致,还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书香阁”,倒有点图书馆的味道。记得有次一个同学来我家,还指着小区大门上的凸字说:“这小区名字是不是刻错地方了啊!”
暑假里我家对门搬进来一位新邻居,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虽称不上丽质,但也甚是好看,留着齐刘海,灵巧的马尾垂在脑后。女孩个子不高,只有一米六左右,总是背着个浅蓝色的包,包上的图案是一个清新的埃菲尔铁塔。
刚来那天,他们要往电梯里搬家具,再运到我们所在的五楼。那是一个晴朗温和的上午,我刚从外面补课回来,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准备上楼,忽然发现一个女孩在电梯里费力地拉着一张桌子,而桌腿却被卡在了电梯门口的凹槽里,电梯已经在“嘀嘀”地叫了。我赶忙上前,把桌子抬起往里一推,顺势挤了进去。女孩抬眼一看是个一米八的大男生,随即低下头,轻声说了句: ”谢谢。”就在她抬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她那双小巧而水灵的大眼睛,深邃的湖底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在那狭小的空间里,我们各自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到了五楼,我说我帮你吧,她随口便说不用。看着她单薄的样子我真想说:你别逞强了。在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是有新邻居了。
晚上在房间里,我听见爸妈的对话:
”对门老张家走了,现在又来了家陪读的。“
”是啊,据说那个叫‘书源’的女生中考成绩全校第六呢!“
”那你说她下学期应该是上市一中吧?“
”就是俊文的学校嘛,差不多。“
毕竟是大人,获取消息真是快啊,哪像我,只知道读书写字,整天想着高考会考月考。
不久后,女孩的父母在小区的大门口边开了一个小面馆,在宁静整洁的路边十分抢眼,很快便吸引了众多的人。每天早晨去补课,我都能看到一家三口在那儿忙活,油香四溢。女孩总是坐在门边,挽起袖口洗着碗筷,动作麻利,偶尔抬起头对顾客笑一笑。女孩穿着不是很新潮,举手投足间透着些许质朴的勤劳。那模样让我想起了电视剧《少年黄飞鸿》里的小倩,清纯可爱,让人爱怜。
有一天早晨我睡过头了,急匆匆便跑去上课,上午回来的时候肚子已经饿空了,就走进面馆,要了一碗刀削面。面馆不大,但布置得相当整洁。每张餐桌上都有心地放着一个玻璃杯,杯子里插着一朵用粉色的纸折成的花,墙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各种面的价格。女孩的父母貌似是买面粉去了,只剩她一人在那儿煮着面。
一个角落里坐着两个男生,忘乎所以地玩着手机,还双双染了个头发,看上去八成是不良少年。女孩给他们端去一碗牛肉面,一个染黄头发的男生抬起头来,上下打量着她,不怀好意地笑着,眼神里充斥着猥琐。当她把第二碗面端到他们的桌子上时,黄头发开口说道: ”小妞,姿色不错嘛,你几岁啊?“
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站在那里不敢说话。这时,另一个染红头发的男生也开口了:”小妹妹,不如以后你就跟哥混吧,哥有的是钱呢!“说完伸手便要捏女孩的手:”这细皮嫩肉的······“此时面馆里只有我们四个人,我坐不住了,嗖一下站起身来喊道:”哎哎哎,你们两个想干什么啊!“黄头发见这边还有个人,一下子变了脸,站起来拿筷子往我脸上一指:”嘿,你又算哪根葱啊!“红头发随即也站起来。可两个人个子似乎不高,见我人高马大的样子,嘴角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又没说。可能是感觉我不太好对付,又怕惹出什么是非,何况外面还那么多人。黄头发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甩下一张钞票就和红头发一起悻悻地走了,临出门还不忘啐一口唾沫,扔下一句:”老子今天还不吃了!“
我正暗自为做了一桩好事而高兴,转过身却看见女孩白了我一眼,就又去煮她的面了。我莫名其妙地坐下来,心想这个女生还真是有点奇怪,怎么连句谢谢都没有。
这样过了一个月,经过一个月的观察,我发现女孩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她一个人去书城看书,一个人去邻近的菜市场帮爸妈买菜,从没见她身边有个同学朋友什么的。她也总是没有笑容,只是经常在阳光下裸露着那张年轻、干净的脸。
从我家阳台的窗户往那边看,有时可以看见女孩在细心地弄着一些花花草草,这时她的脸上就会洋溢出幸福的微笑。她的笑容原来这样动人、这样好看。她会不会在阳台上安静地坐着,品读一本诗集,会不会闭上双眼仔细聆听耳机里的旋律,还是会在房间里支起画架,用画笔勾勒出五颜六色,这些我不得而知。只是我在想,这个女孩,一定有故事。
八月一个雨后清爽的傍晚,我骑上单车去超市买些东西,顺便去朋友家借本历史资料。城区的行人和车辆特别多,我得十分小心,否则一个不留神就撞到人家车屁股上去了。这里是繁华的、喧嚣的,同时也是干净整洁的。我们城市的绿化设施做得特别好,到处都有树木,一些街道的绿化带里还种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我想我们城就算不是”浪漫之城“好歹也是”花园之城“。
我走进了一家大型超市,可能是由于下雨过后天气清新,有不少人从家中出来,超市里有些许拥挤。对于我这样一个十足的“吃货”来说,食物是必不可少的,我打算买些吃的。食物区在三楼,我得先穿过二楼的杂货区。这年头嘴上爱吃的总比身上要用的人多。二楼的人明显较少。我想三楼的人肯定多。
走着走着,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一排货架旁徘徊着,挑选着洗发水。这不是那个对门的书源吗?她的侧脸十分安静,自顾自地买着自己的东西,周围嘈杂的人声、三两走过的家庭的笑语,她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我走过去,试着叫出她的名字:“书源?”
女孩下意识地转过头,认出是我,表情很是木讷:“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的声音也是安静的。
我说:“我听大人们说的嘛。我叫项俊文,很高兴认识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买洗发水啊?”
女孩望着我,没有说话。
“对了,你下学期是在市一中读书吧?那太巧了,我们可以一起啊。”
女孩轻轻上翘了一下嘴角,貌似带着一丝不屑,把头扭向一边。
我有些不耐烦了,心想这个女生怎么这么冷,真不会交朋友。我问她:“我怎么见你总是一个人啊,你难道没有朋友吗?一个小女生在外边很容易受欺负!”
没想到她却说了一句:“我的事不用你管。”然后决绝地走开了。
我讨了个没趣,踏上台阶电梯上到三楼。现在的女孩子都特别敏感和高傲,可毕竟邻居一场,这又是何必呢。就算是对男生保持戒备之心,也不用这样吧?还有,她才刚刚初中毕业,身边却连一个同学朋友都没有。
有关这个女孩一切的谜团,让我困惑,同时我也下定决心要弄清楚这背后的故事。
我骑着自行车,穿过人群,拐进一条僻静的小道。道路的两旁,高大的樟树随风轻摆,地上还是潮湿的,头顶的乌云已经消散开来,露出了湛蓝的天空。我迎着风不急不缓地前进着,心旷神怡。
我要去找的那个朋友名叫余玲,是个乐观开朗的女生,大大咧咧的,性格直率,不拘小节。我们是在高一开学的时候认识的,她是我的同桌。当我知道她的名字时,我戏称她为“鱼鳞”。当时还是蛮孩子气的,她也不反驳,还说她从小就被人这样叫,因为她的名字本来就是这样读的。有意思,就这样我们成了好朋友。
我来到她家,敲门:“鱼鳞在家吗?我是项俊文。小鱼鳞乖乖,把门开开······”接着门开了,从里面探出来一个脑袋:“我说明一下,那个字念‘玲(ling)’,不是‘鳞(lin)’。”原来“玲”和“鳞”的发音不同,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可貌似她之前也不知道。
说着她让我进去。我说:“你那本关于鸦片战争的历史书还在吗?我写作文要用。”她走进书房:“在,你干嘛不去书店借啊?”“书店太远啦,又麻烦,想起你有,就直接上你这儿来了,顺便看看你呗。”“说得好听,呐,给你。”
“谢啦。话说这个暑假过得怎样?”
“早上九点起床,然后吃,然后再吃,然后睡一觉;下午看看小说电影、上上网什么的,然后又吃,晚上看书写字,然后睡觉。“
“那什么一样的生活。”
“你去死啦!”
接下来我跟她讲起了我的新邻居,她听后诧异不已:“这女生也太小心眼了吧!她没朋友也都是她自找的。你说她还很漂亮,我看,她就是仗着自己天生丽质就心高气傲······”
我打断她:“哎,话可不能这么说,没准她也有什么苦衷呢。”
“那可不一定。”
在余玲家坐了没多久,我就走了。可能是因为下了雨,天已经逐渐黯淡了。我走的时候,余玲的爸妈正好下班到家,还留我吃晚饭,我婉言谢绝后便准备回家。
我沿着来时的路回家,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风比之前要大了,看样子晚上又得下雨。
在经过那条樟树小道时,我一下子刹住了车,定定地往前面一看。我看见了远处的书源,她被那天在面馆里的不良少年堵截在了一棵树下,她在超市买的东西被洒落一地。由于距离太远,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书源正想要反抗,红头发却一把捉住了她的手。毕竟是女生,哪敌得过两个男人。她被捉疼了,哭着大喊一声:“救命啊!”
眼看情况不妙,我忘记一切顾虑,扔下自行车就往那边跑,大吼:“你们给我住手!”两个头发闻声回头,发现是那天坏了他们好事的那个小子,顿时恼羞成怒。我站在他们面前,黄头发瞪着一双红眼睛,指着我的鼻子就骂:“上次算你走运,好小子,今天又来搅和,老子看你是活腻了!”
我也火了,理直气壮地喊道:“你以为你才多大呀,就干这勾当,我警告你,赶快把她交给我!”
黄头发正要开口,书源猛地一口咬在红头发的手上,疼得他嗷嗷直叫。我趁机冲上去,将两个人撞倒在地,用身子压着他们,喊:“书源你快走,快去报警!快!”红头发一脚踹在我的肚子上,爬了起来。我忍着痛,和黄头发纠缠着扭打在一起。只听书源哭泣的声音:“不,不要!求你们不要这样!”
我和黄头发互相拖着站起身,书源开始用清脆的嗓音高喊着救命。我正要给对方一拳,红头发却突然从他后面扑过来,用一块不知哪儿来的板砖重重地拍在我的额头上,书源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傍晚阴沉的天空。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下子失去了知觉,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霎时间我感到天旋地转,全世界都充满了血色,我仿佛躺在一片血泊里,身旁开满了血腥般甜腻的红莲。
黄头发说:“不好!出大事了!快跑!”红发说:“那个女的怎么办?”“你脑袋瓜子吃屎啦?快跑!”
然后是两个人急匆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在我即将昏迷的时候,我的耳边传来书源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右手被一双冰冷的手紧紧地握着,接着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医生说我命大,没有什么大碍。书源每天上午在面馆忙完都会来看我,有时她的爸妈也会来。据说在我昏迷的那三天,她每次来都只是在我的旁边坐着,安静地一言不发。
书源告诉了我一切有关于她的故事。十五六岁的少女应该是比较快乐的,可她却拥有太多本来不该属于她的年纪的孤单、落寞。相较于她,我的生活实在是太过于中规中矩。
“我曾经也是个阳光爱笑的女生,拥有未经世故的女孩才有的那种纯真笑脸。可是后来我变了。在面具社会里忙碌,哪还能在大千世界里单纯 。
“我的父母以前都是农民,因此在小学时,有些城里的孩子瞧不起我,说我是‘土包子’,还挖苦我‘给猪挑大粪’。我的老师也对我漠不关心,认为我就是乡下来的一个野孩子,没什么大的出息。因为没有人可以辅导我、教育我,我只有自己去学习、去探索、去成长。
“后来我发现我有唱歌天赋,便勤奋地练歌,还参加过学校的文艺汇演。当时有人取笑我说:’就你那乌鸦嗓还能唱歌?回家吃你的肉去吧,别被狐狸给骗喽!’我就很不甘心,硬要证明给他们看。可结果却是我被刷掉了,失去了登台机会。我很没面子,他们却笑得更厉害了。
“上初中后,我发现很多的学生开始盲目追星、追随潮流,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精神异常空虚。当我劝告他时,他们却指责我落伍,土里土气的,甚至把我看做异类,将我阻隔于他们的世界之外。
“现在很多年轻一代的人走上了这样的误区:当看到一个人正处于落魄中时,不会去给他鼓励和温暖,不去欣赏他,更不会帮助他度过难关;而当有一天,这个人出类拔萃、飞黄腾达了,且享有很高的荣誉,他们又来追崇他、赞颂他,没有人会关心他是如何走过来的。也正是应了这句话:‘在这个浮躁的社会,所有人都只看你的结果,没有人会欣赏你的过程。’
“那时我便非常不服气,凭什么真正有思想的人不被看好,而那些可有可无的人却拥有着我所没有的快乐?于是我就暗下决心,一定要靠自己的能力去改变一切。我不崇尚名牌,我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偶像,特别追崇的那种。因为我觉得这些真的都没有意义。我认为我自己就可以成为偶像,我相信我有那个资本和能力。
“直到那个时候,我依然活泼开朗,可到了八年级,我彻底地变了。那年,我遇到一个优秀的男生。我和他都是学校音乐社团的成员,那时因为苦练,我的嗓音已经受到认可。有一次他主动对我说:’同学,我想赞美你一下。你唱歌很美,就像你的人一样!’’呵呵,谢谢。’那是我们的第一次对话,也可以说是初见。从那以后我开始关注他、了解他,很快我们便融入了彼此的生活。
“他真的十分优秀,成绩好,长得也帅,一下子俘获了我的少女心。我要了他的QQ号,我把他视为蓝颜知己,心想终于有一个真正懂我的人可以倾听我诉说。可是他很少搭理我。当时我们的班级不在同一层楼,平时见面的机会很少,只有在社团的时候才能聊上几句。
“我有什么心里话都对他说,还送过他一个风铃作为生日礼物。起先他也很在乎我,可逐渐他便对我漠不关心。后来他指责我太过殷勤、多情,不懂得矜持,对我冷漠起来。他还告诉我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叫我不要痴心妄想,甚至在QQ上对我设置了访问权限。最后,我们这一届的音乐社团结束后,我和他完全没了联系。
“因为他,我的学习成绩下降了不少,家人、同学、老师纷纷指责我。同时,我的人际关系也出现了危机,我身边的很多朋友都离我而远去,不再关心我的情愫。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无法融入他们······我非常伤心,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你们都要这样对我!
“从那时起我变得敏感、乖僻、悲观、特立独行,我不再相信任何人,我看到周围都是不屑的目光和冷漠的内心。我最恨的便是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是在骗我,哪怕他曾经看起来是多么的真心。我的身边只有我的家人了。
“初三那年,我发誓一定要考出好成绩,好让那些人瞧瞧我的能力。我拼命地学,用沉默去应答周围的一切。终于,我以全校第六的好成绩考入了市一中。然而我却发现,由于我长时间的孤僻,我真的,只是一个人了······
“俊文,刚开始我只是不信任你,而当我看到你连续帮助我三次,还舍身去救我的时候,我被你感动了,我这才明白,你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人······对不起······
“你真心诚意的样子、阳光大气的性格,我都看在眼里,我也曾想过,我那样做是不是错了。果然,一切都是我不对······俊文,以后我会好好珍惜你的······”
书源在述说的过程中,所有人都安静地出奇。最后,我的家人也表示了理解,还让她不要因为我而太过自责。每天都会有同学来看我,他们看到我病床旁的书源时,只是神秘地笑一笑。余玲也来过几次,我给她使个眼色,她便会心地点点头。
一个午后,书源扒在我的床边睡着了,她秀气的头发在阳光下泛出金黄色。一个护士悄悄对我说:“这女生也是的,男生只是随口一说,她就缠着人家;她也不必那么敏感脆弱,这伤害的是她自己,别人不会同情,只会更加瞧不起她。”我笑了笑,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说话。
窗外的日光暖暖的,窗台上的一盆吊兰开出了白色的小花,枝蔓在风中轻轻摇曳。很是静谧,很是祥和。
至于那两个不良少年,也许他们已经在派出所说了无数遍“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