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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四记

  

   1、我第一次回西城,是大饥荒过后那年、奶奶的弟弟也就是我舅爷只有四十二岁,第二次回去舅爷已经四十五岁了。记得舅爷高大魁梧和我父亲像孪生兄弟,一样的大眼睛、高鼻梁,一样的络腮胡子、巴掌大的护心毛,浑身是棱角分明的肌肉,上下是黑黢黢乱卷的体毛。

    那天下午太姥姥盘腿坐在土炕上,灿烂的阳光铺满了院子,舅爷长胳膊长腿,登上梯子从门楼上取下一碟子太阳晒着的臭豆腐,两块半灰白色的臭豆腐上爬满了蠕动的蛆虫。舅爷仔细的剔除了蛆虫将臭豆腐拿进了屋里。吃饭的时候,舅爷就着臭豆腐和半个咸鸡蛋,用筷子一点一点的剜着,喰一下筷子、喝一口酒,那个小酒尊大约只有小半个鸡蛋大,喝了一杯小酒,舅爷就仔细的将酒樽和半个咸鸡蛋珍藏起来。

  那是大饥荒过后的那年,大约是1963年,我已经五岁多了。

   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舅爷带着我去了舅爷工作的学校,舅爷在学校食堂里做饭,那排红砖平房的窗下种满了瓜果蔬菜,红红绿绿爬满了架子的西红柿引起了我的兴趣,在我的要求下,舅爷摘了满满一洗脸盆西红柿,沉甸甸地放在了炕上。我迫不及待地抓住了一个最大的青柿子狠狠地大口啃了下去,等我呲牙咧嘴的吐出麻了嘴的西红柿,舅爷才发现我的狼狈。

  那一个下午我不知道吃了几个没洗的西红柿,很快我就开始拉肚子,院子里的地上到处是我拉出的稀屎,一泻如注、粪汤铺的比洗脸盆还大,里边到处是蠕动的白色线头虫子。

   黄昏,舅爷背着昏昏沉沉的我进了西门,穿过西四牌楼去看医生。

  病情痊愈以后,大表姑、二表姑对我寸步不离,仔细的将我看管起来,那年二表姑只比我大三岁,也不过七八岁,还没有我高,极其地瘦弱,鼻子下面像粉条一样的挂着黄鼻涕,秃噜秃噜响着,在鼻孔里出来进去。她将我身上挂着的蒺藜狗子仔细地摘下,带着我在胡同口的空地上拉屎,那是二舅爷的门前,篮球场一样大的空地上星罗棋布铺满了一滩滩的屎,每一坨屎的旁边都有一块拳头大的砖头或者土坷垃,无一例外的砖头上边的尖上都有一点干屎。

  二表姑就是在这里教我用土坷垃擦屎,在墙角上蹭屎,可见那个年代连一张纸都没有的贫穷。

  二舅爷家黑油漆大门前竖着一挂大车,我一定要上去打滑梯,拗不过我,二表姑将我扶了上去,一回身我发现二表姑将我最心爱的衬衣穿在了身上,白色衬衣上有一群红色卡通小鸭子。

  卡通小鸭子张着黄黄的大嘴,对我喊道:“你就疯吧,我们已经不属于你了。”我突然大哭起来,一下子从一人高的大车上滑了下来,大车帮子上有一颗露着头的钉子,正好将我的右大腿划了一个大口子,至今腿上还留有那个一寸长的伤疤。

   第二天一早,大表姑将我带到城外的青纱帐去给死去多年的舅奶奶上坟,大表姑那年只有十六七岁,我们在湿漉漉的青纱帐里找了许久才找到舅奶奶的坟头。

上贡的食品就是剖开两半的一个鸡蛋,大表姑在舅奶奶坟堆前跪着哭了一会将鸡蛋给了我吃,然后大表姑在黍子地里仔细地寻找起来,一会她将两个霉蛋递给我,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东西,细长的像一朵花,吃在嘴里是一堆干干的黑粉末,细细的黑色粉末将我变成一个黑盆大口,让人忍俊不禁的失笑。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植物生病之后的赘生物,好吃至极。

  回到家里舅爷后娶的背锅奶奶在做饭,我抢着蹲在灶前拉风箱,好奇的观察着一寸大小的风门呼扇,奇怪灶里的柴火怎样熊熊燃烧、跳跃着忽闪。舅奶奶用筷子在玻璃瓶子蘸了两滴油炒菜,给我们端上了最好的小米粥,那就是老家待客的饭了。

   表叔已经十四五了,个子高的像个壮汉,长胳膊、长腿,打架搁野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三下两下就可以将同龄的孩子打跑了,只是他不大搭理我们这两个小屁孩。

   吃饭的时候,他第一次对我们笑着说:“大教你们颠疙蛋。”学着他的样子,我们端着碗一上一下的颠着小米粥,浓稠的小米粥变成拳头大的疙蛋。玩着吃饭自然是小孩子极高兴的事情,吃过了饭似乎意犹未尽,大说:“这样舔碗。”我们又学着他的样子将小脑袋伸进小盆大的碗里,用舌头将碗舔的干干净净。脑门和小鼻子上糊着小米粥,我和哥哥看着对方,开心的傻笑着怎么也停不下来。

2、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大约是大饥荒之后的那一年,我已经五六岁,奶奶牵着我的手回到了她魂牵梦萦的老家,看望她已经八十多岁的老母亲。

  第二天上午她又牵着我的手走进县城西门去看望久已不见的亲戚。走过古色古香高大的西四牌楼,有一个站在牌楼石基桩下的老妪喊住了奶奶,那个老妪当年也不过四五十岁,左胳膊上㧟着一个竹篮,篮子里只有两个花皮小香瓜,一个比拳头大些,一个稍小一点。老妪问:“这是谁的孩子?”奶奶笑着说:“这是——”。老妪惊喜的赞到:“喜人的——怨不得——。”

   一边说话,一边手忙脚乱地从篮子里挑出一个小香瓜递给我说:“我是你二姨姥姥”。我牵着奶奶的手拼命地往奶奶身后躲,因为我的意识里根本不知道二姨姥姥是什么,她不过是一个街上寻常的老人而已。

  而且我似乎知道她在那里是卖香瓜,只有两个香瓜的生意,她是舍不得那个大一点的香瓜而已。我是懂事的孩子,从来被教育不要别人的东西。所以那个花皮香瓜忘记了拿没拿。

  第二天奶奶已经答应了二姨姥姥的邀请去做客,可是在我的哭闹下终于没有去。即使二姨姥姥诱惑我说他们家有我最喜欢的小白兔,只要我去她家就送给我一只,我依然拒绝了。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被以此为逗笑的段子,对于为什么我不去二姨姥姥家做客,我始终回答:“我怕她将我骗去卖掉。”回答以后往往会得到大人们的哄堂大笑。

  多少年以后我才明白她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姥姥唯一的妹妹。老人家生活拮据,只有两个香瓜都舍不得吃,而拿出来换几个小钱。

  可能今天的人会不可思议,是的,那个时候几分钱都是财富,几斤挂面,几斤米几件旧衣物就是奶奶看望她老母亲的贵重礼物。

  我要说的是不要吝啬你的好意,即使很微小的爱意别人都会记住,即使几十年以后那个已经模糊了记忆的身影依然在我的脑海里。

3、

   那天偶然接到一个电话,浓浓的乡音使我想起一个人来,父亲的表弟也就是我的表叔。

   那一年奶奶牵着我和哥哥的手回了西城,奶奶的母亲我的太姥姥盘腿坐在土炕上,老眼昏花糊涂地已经认不出自己最亲的女儿了。

  奶奶看到老态龙钟、白发苍苍,已经八十五岁的母亲竟然糊涂到不认识自己的女儿,想到炕上拉屎、拉尿而自己却无法照顾时哽咽着说:“娘——快死吧,别受罪了——说完放声痛哭。

  当时表叔大约十四五岁,根本不理我们这两个小屁孩,突然有一天中午他七拐八弯将我们带进一个荒芜破败的四合院。

  四合院在西门外,傾颓荒凉的城墙下是一片广袤的菜田,绿茵茵地长满了蔓菁。

  青砖灰瓦地四合院布满了灰网和衰败地荒草。屋檐下吊着几个灰白色蜂窝。表叔神秘兮兮地对我和哥哥说:“大、给你们摘蜂蜜吃。”当时我和哥哥都不到十岁,对此深信不疑,屁颠颠地跟着表叔,充满热望地仰头看着蓝天白云下随风飘摇的蜂窝。

  表叔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苇子伸向空中的蜂窝,我们凝神屏气看着高大的表叔和伸向空中的苇子,苇子摇摇晃晃中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表叔惊慌地大喊一声快跑——他低头弯腰一回身迅疾向院子外边跑走了。

只见铺天盖地的蜜蜂黑压压向我们扑来,哥哥哭叫着两手胡乱挥舞着落慌而逃,而我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扬起的下巴被蜜蜂尖利的扎了两下才大哭着尾随着哥哥跑远了。

  这个表叔十七八岁时,红卫兵大串联来到了天津,在北马路泉香红商店买了一个柚子,表叔不知道柚子是剥皮吃,自己站在马路牙子上抱着柚子连皮啃,又苦又涩的柚子皮引出一句名言——表叔呲牙咧嘴地说:“这东西有甚好吃的。”至今传为笑谈。

  算起来表叔今年也快七十岁了,我们已经分别了许久——。

4、

  下巴上挨了蜂蜇,对着镜子看有几个皱褶。每天都有大人要我努着下巴看蜂蜇的位置,然后听我绘声绘色讲述蜂蜇历险记。

  大约是为了讨好我,表叔又将我们带上西城墙,比房子还高的黄土城墙已经没有了城堞,长满了齐膝盖深的摇头晃脑的狗尾巴草。

  站在城墙上四下望去,绿油油的菜田伸展到远方,静谧的阳光下一条小河蜿蜒着绕城而过,通往西门的土路上有一座小石桥,奶奶多次给我讲过,那一年奶奶和亲友们坐一辆大车去看戏,结果大车在石桥上莫名其妙地翻了下去,俩丈多高的石桥,十几个人被扣在车下,奇妙的是所有的人都毫发无伤。

  我们兴奋地在城墙上疯跑,衣服上扎满了蒺藜狗子,跑到小河边,哥哥和表叔急不可耐地扑到一群游泳的孩子群里,十几个孩子将一湾河水扑通得激浪翻滚,水花四溅。

  任何一个孩子都会禁不住夏日河水的诱惑,我坐在浅浅的水边,最深的地方也不过一米多深。我开始试探地站起来,慢慢地向哥哥靠近,互相击水的孩子们推搡着、互相撕扯,不知不觉我被水中拥挤的小孩推倒了,一下子我就在水底滑出很远,我在混浊的河水里努力挣扎着,一睁眼就看见头顶上歪歪斜斜地几条大腿,我终于喊出一句救命呀!这时一口河水毫不留情地扑进我的肚子,噎得我立时出现一个念头我要死了——。

  这时几个孩子已经七手八脚的将我扶了起来,水只到了我的肚脐那里,我惊慌失措地揉着眼睛,所有的孩子都看着我的狼狈样子,哄堂大笑,嘲笑我的胆小。

5、    从青纱帐里的舅奶奶坟回来,我的脑海里就回荡着绿遍原野的庄稼地和星星点点的坟堆。

   我十分奇怪舅奶奶怎么会住在硕大的馒头样的土堆里。

   为什么在堂地忙来忙去的背锅舅奶奶从来不说话,个子瘦小的舅奶奶为什么要在背上有那么大一个包?

   走在路上我问大表姑,舅奶奶为什么躺在那里边,大表姑说因为舅奶奶死了。

   我问为什么死呢?大表姑说疯死了。

   后来我才从奶奶嘴里知道,曾经的舅奶奶是一个十分美丽而且急干的媳妇,大家看《我爹的大姨夫》里就有舅奶奶的影子,舅奶奶抢仓院粮食的时候一马当先,勇往直前,和我爹的大姨夫是完全相反的艺术形象。

   舅奶奶疯癫是一个极其奇怪的事件,原来太姥姥家住在西门外,房山后是一个屠宰场,整天杀牛杀畜生,杀了多少年谁也不知道,多少年以后那个屠宰场废弃了,等到我回西城的时候已经变成一望无际的菜田横亘在西城墙下。

  那一年夏天的大雨没完没了,太姥姥家的后山墙地基下沉裂开一个大缝子,天刚刚放晴,舅爷和舅奶奶就商量着拆掉后山墙重新砌筑。结果刨地基的时候,为了图省事将新地基刨到了原来的地基外边,结果占了屠宰场一行砖的面积。可见人是不应该有私心的。

  墙沏好后,舅奶奶每天做饭都会看见一个硕大的牛头在锅灶上吐舌头,而且恶狠狠地瞪着牛眼。从此舅奶奶开始自言自语、疯疯癫癫。舅爷急忙将我奶奶叫来,我奶奶是一个在家族里杀伐决断的长子长媳,走京下卫见过大世面,娘家的事情奶奶说了算。

奶奶一进家门看见舅奶奶疯疯癫癫,身后的灶台上果然有一个碾盘大的牛头恶狠狠地瞪着眼,半尺长的血红舌头一伸一缩的作怪。奶奶血涌上头、圆睁凤目、抽出菜刀怒喝道:“给你奶奶来,拾你娘的一边去。”边怒骂、边挥舞菜刀向牛头劈砍。

   牛头唰地一下子消失了,舅奶奶已经昏倒在地。我奶奶余怒未熄,大骂不止。从此牛头再也不见,此后舅奶奶疯疯癫癫无人可止,家里一片混乱,年幼的三个孩子比没有娘的孩子还凄惨。只有奶奶来了,听见大门外奶奶的脚步声,舅奶奶就会低语到:“来了,来了。”然后安静下来。

  从此奶奶就长期住在娘家,照料舅爷、舅奶奶的三个子女视如己出。几年以后,舅奶奶病死,奶奶张罗着给舅爷续娶了背锅舅奶奶

  舅爷一家从此才过上正常日子,而奶奶的辛劳换来三个侄子女一生的感念,至今两家后人往来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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