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二岁,每天下午放学后,背起草筐给生产队的饲养棚割草,为家里挣点儿工分。
夏天,地里青草多,割草的孩子们常常是边割草边玩儿。下河湾耍水摸鱼,上树掏鸟窝,在庄稼地里逮蚂蚱。玩一阵,割一阵,玩够了,草筐也满了。
秋后,雁群嘎嘎叫着从高高的蓝天上往南飞的时候,庄稼收割了,草也干巴枯黄了。我们不停地挥舞镰刀,半下午也割不了多少,草筐总是轻飘飘的。只有山涧里,小河畔,水坑边上的草还发着青,泛着绿。我们背起草筐转转悠悠到这些地方去割草。
那天下午,我来到村外四五里远的一片高梁茬子地里。地边上有个大水坑,坑很深,水很浅,差不多快要干涸了,我沿着坑边割草。太阳快落山了,我背起一筐草,趟着茬子地里的垅沟往回家的路上走。田野里一片寂静,偶尔能听到几声蟋蟀的悲鸣。
不经意间,一只栖在草叶上的蝈蝈进入我的视线。蝈蝈晶莹碧绿,体态肥硕,给我带来一份小小的惊喜。把它放在锅灶底下烧了吃,对于经常吃粗粮野菜的我来说,那可是一次美餐啊,于是我动手去捉它。
蝈蝈甚是机警,人靠近它时,它腾地一下蹦出老远,追上去,它又蹦走。我背着草筐行动有些笨拙,三番五次,不能得手。眼看天快要黑了,本想作罢,却又禁不住蝈蝈的诱惑。我像中了邪似的,一直对一只小小的蝈蝈展开追捕。后来,蝈蝈蹦到了一堆平放在地里的一堆高粱秫秸上。我也跟着踏上去。
意外发生了!一瞬间,我感到脚下腾空,身子坠了下去。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连人带筐掉到了水里。水已淹过了我的头顶。象夏天在河湾里“扎猛子”踩水那样,我两只手往下一压,就浮出了水面。我一边用手抹着脸上的水,一边犯起糊涂:明明是在平展展的高梁地里走,怎么会掉到水里了呢?
在水里一游,四周都是石片垒的井筒,我很快明白过来,哎呀,我掉到井里了!
井里光线很暗,抬头仰望,石头砌的井筒笔直,看起来比村里最高的房子——我们小学校那座关帝庙大殿改成的大教室还要高些。在惊恐中,我仔细打量了一下,井壁虽然很高,但是石头与石头间有很多缝,有的石缝很宽,能把我的小细麻杆胳膊伸进去。我想,有了这些石缝.从井里爬出去,似乎不比爬到大树上掏喜鹊窝难。我从水里捞起半沉半浮的草筐和镰刀,背到背上(镰刀插在荆条编的筐把儿上)抠住石缝,就往上爬。
井壁上的石头长满了滑滑溜溜的青绿苔藓,很不容易抠住。抠住了,草筐又从肩头上滑下来,溜到胳膊弯上,非常不便。刚爬了两步高,脚滑落,忽通一声摔到井水里。喘几口气,再爬。爬到一人高,一不留神,又摔下来,一连几次失败了。
这时,我才感到,想把草筐带上去,是非常不容易的。可我又舍不得把这两样割草的工具白白丢到井里,那可是家里卖了半口袋自留地里打的小麦才买回来的,够吃好些顿白面烙饼呢。再说没了镰刀和筐,我以后怎么割草?带还是不带?我在水里扶着井壁直楞神,拿不定主意。
一会儿,井里的光线更暗了。我忽然意识到:井外边,肯定是就要天黑了。我怕天黑前回不了家,一下子着急起来。一急,反而急出了主意:先上去!明天再拿条拴个钩子的绳子来捞它。
然后,我将筐子扑一声丢回水里。信心十足地再一次抠住了井壁。很快,我就爬了有半房高。
越往上攀难度越大。越到高处,石缝就越少,很难摸到能抠紧抓牢的石缝,结果每次都半途而废摔下来。我不知往上攀了多少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每一次都跌得很惨。头一次,胳膊肘碰在了一块凸出来的石棱子上,碰得生疼生疼,眼泪都流出来了。第二次,小腿上让石头尖儿划开一条血口子,疼得直咬嘴唇。再到后来,肚皮上,脚掌上也被撞破划伤了,受伤的地方越来越多,几乎是遍体鳞伤了。我顾不上疼,象一头困在铁笼里的野兽。一门心思只想逃出去。我再一次咬着牙,向井口攀登,手忙脚乱地想加快速度,趁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赶快脱离这口倒霉的破井,结果总是适得其反。
这时,我已经精疲力尽了,浑身酥软,手指头火辣辣地痛,再也抠不牢石头。最后,只好停了下来,扶着井壁,静静地泡在井水里歇息。
无情的夜幕终于沉重地降下来,井里漆黑一片,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井水冰凉,人一歇下来,冷得直打牙巴骨。伤口在水里泡着,疼得钻心。这口井,简直是恶梦中的活地狱。
娘——你快来救我呀!
我扯开嗓子大声哭喊起来。在这个倒霉的夜里,我是多么想我娘。想那个虽然穷得叮当响却充满无限温暖的家啊。娘!娘!我一个劲哭喊。我想,我娘如果听见,肯定会来救我。
但是,除了井筒被震得嗡嗡响,四周毫无反响。到后来,嗓子喊哑了,还是没有一丝动静。我只好停下,嘤嘤地哭着,盼天亮,盼家里来人把我救出去。再到后来,眼泪哭没了.就干瞪着俩眼,傻傻地在井里泡着。
这时我想起来,我娘教给我的一支唱不完整的歌:旧社会,好比是,黑古隆洞的苦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们受苦的老百姓,妇女们最底层……
此情此景,我又忍不住咧开嘴哭起来。
更要命的是.肚子也非常饿。觉得肚皮已经紧紧贴在脊梁骨上,肠子已经完全空了。我咽着唾沫,特想吃一块饼子,那种家里常吃的,掺了好些胡萝卜缨子的玉米面饼子。我想哪怕只有一小块,或者是一碗玉米面糊糊、一根胡萝卜也好啊。
冷不防,井里忽然扑通响了一声.吓得我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过了一会儿.又扑通响了一声,顿时令我想起那些鬼魅精灵的乡村故事来。想起村里的神婆王婶子说的那种跳井淹死的屈死鬼,披头散发,红袄绿裤子……
开始我吓得紧紧贴着井壁,一动也不敢动,后来响的次数多了,我的胆子逐渐大起来。我试探着咳了一下,没反应,过了一会儿,又壮着胆大喊一声,声音大得把自己吓得毛发直竖。然后我又腾出一只手,使劲拍水、搅动水,搅得井水哗哗作响,这样一来,闹鬼的动静竟被我征服。
后来我不知不觉扶着井壁睡着了,结果,手一松沉到水里。一下子呛醒,差点淹死。浮出水面后,直翻白眼,半响才喘过气来。
困意仍然不断袭来,但是我强睁着俩眼,再也不敢睡了。
仿佛是熬过了几百年,终于盼来天亮。
不知哪来那么大的精神,在极度的饥饿、疲惫中,忍着浑身伤痛,我又向井口攀上去,并且一直没有跌下来,但是在离井口只有不到一人高的时候,我彻底傻眼了。原来最上边的那一截,石头用水泥勾抹得严丝合缝。连手指甲也插不进去。
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现象.井里有鱼!在我不动的时候,鱼会游过来,轻轻地咬我的腿。有时啪一声,跳出水面,是尺把长的鲤鱼.而且看来还不止一条。原来,夜里就是它们闹的“鬼”。这时候。我已经饿得不计生熟了。决定抓一条鱼来吃。况且,我以前吃过生鱼.比野菜、糠窝窝好吃。
于是.我潜下水去,用手摸鱼。
很快,我从井底下摸到一个洞.一个比水缸还要粗的石洞。一条大鱼直往洞里钻,我扎着猛子游过去。鱼没逮住,却发现了一个差点把我高兴死的奇迹,洞的顶端居然直通井外边。从洞里爬出来,外边阳光灿烂,从浅浅的水中站起往四下一看.“外面”其实是大水坑快要干涸的坑底。原来,那口井是抗旱井,和大水坑是通着的。洞口很隐蔽,那儿有一大丛长在水边的那种红根儿水柳树,很是繁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