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上生明月
昨夜梦见了小总,他没说话,就一个劲儿地朝我傻笑。
梦醒了,回头看见前后门都开着,以为是他来过,忘记了关门,反复望着,念着,也不见人,只觉夜风冷冷,黑夜沉沉,一恍惚,一切又陷入昏昏的世界。
直到次日凌晨醒来,才明白,都是梦,又梦见了他,又不能忘怀。
送我去火车站的公交车里,夜已昏沉,朦朦胧胧,车里不开灯,只不断地闪烁着来自于窗外城市的灯火,我斜倚在小总的肩头,看着这恍恍惚惚的所有,想着、念着,又将过去的事。
我问小总:“你会不会,会不会觉得,我太黏着你呢?”
他笑了笑,把头碰在我的头上,说:“我早感觉到了,你有时,就是这样的。”
“那你会不会觉得烦?我害怕,好几次都不敢找你,怕你厌烦,怕你影响工作。”
他隔着眼镜,望窗外的新城,说:“你知道吗?有一年和本地的室友出去玩,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走路,就都来问我,我比本地人都清楚路线呢!”
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我不想说话,只想听他如此安稳地说着话。
他的眼神有些朦胧,有些模糊,声音像是梦飘进我耳朵:“这些路,都是当年你带我走过的,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认识这么多路,我记得,当年你带我去过的城南、城北、城东、城西,每一个地方。”
我笑了笑,接话道:“也恐怕,我这辈子也再也不会遇见你这么一个人,能够和我走这么多的路,说这么多的话,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遇见,也就是你了。”
小总伸出手掌,五指屈伸,叹了口气,道:“如果说要对我生命产生极大影响的几个人,屈指算来,恐怕也不过三人,而你是其一。”
我把手放到他的掌心,暖暖的,掌间的纹路都清楚,我看了多少遍,也知道必有彼此缘分断尽之时,可,还是不肯罢休,我说:“我也就在你这儿,会放任自由地笑,自由地哭,在你这儿,我还是能像是一个孩子样,玩玩闹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如果有一天,你对我,也像是对他人一样客客气气,都讲着仁义道德,那么咱俩的缘分也算是尽了。”小总说这话时,有些黯然,幽幽的夜色里,我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
没有问他怎么样,我把头靠在了他怀里,整辆车,也就我们俩和司机一个,如此肆无忌惮的倚靠着,他没拒绝,我没离开。
小总摸着我的头,说:“以后啊,若是你要哭了,就来找我,我永远都在,若是哪一天整个世界都站在你的对面,我愿意站在你身旁,不要怕。”
我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这个话,哪里是他的,那分明就是我当年的翻版。
当年坐在月下谈天,往往一谈就是深更半夜。
从秋风香桂,到寒冬腊月,从春暖花开,到夏日繁星,暴风雨里,两个不穿雨衣的人,疯狂地笑着闹着奔跑着,山城村庄里,孤独的路灯下,两个人坐着、说着、叹着。
他爱倚靠在阑干的角落里,让月光下墙壁的阴影遮挡他的脸,我就坐在他的身旁,累了,就躺在地上,看月光下朦胧的他,我说:“总有那么一天,我会站在这个世界的对立面,我会一个人去面对整个世界,谁叫我,是这个世界的边缘人呢?”
他默默不说话,拍着我肩膀,叫了声:“哥,对不起你。”
我把他的手拿过来,在他掌心,沉沉地写下一个单词“love”,然后去看夜色里的风景。
夜风凉爽,学生们的笑声远传,这里,就一个我和一个他。
他的声音在背后送来,说:“我懂,我其实猜到了。”
“本不想告诉你,只是,只是,我想你,知道。”
“没事,咱俩是兄弟,如果不是你,也或许不会有今日的我。”
我告诉他:“如果我生命里没有你,也恐怕不能够如此迅速地成长,你是我的劫,却也是我的缘。若有一日我走火入魔,六亲不认,请你相信,我可以屠戮天下,对你,我还是愿意选择放弃,只要你说一声,只要你肯说,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他长长叹了口气,说:“还记得吗?那年刚认识,你教我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万物有成立而不说,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你不说,我也懂,对你,我也没什么好再说了。”
一时,彼此黯黯,彼此无言。
小总送来桂花糕,清凉极了,在嘴里软软的像是游鱼,又甜甜的,桂花香满了呼吸。
他说:“这是你最喜欢吃的桂花糕,以后一定得好好照顾好自己,就算为我。”
月光下,世界都像是一个梦,他在那头,我在这头,谁也看不清谁。
可是,我已不需要再看清他,就知道他在那,他在那,就是我不用怕。
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很想念那时候,很想回去,可是,我知道,是真的回不去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和他,都长大了。
那年,我最后要走时,他送了我好几天。
有时在清晨来送我,送我去吃饭,有时黄昏来送我,送我去青山绿水间,而有时他又深夜来送我,送我去吃夜宵,两个人站在夜色的江南小村,有一句、每一句地说着,说多了,总是容易笑着,伤情。
最后那天,他送了我一整天,从清晨送到黄昏,直到到了末班车的时间,才终于说:“你该走了,不能再拖了,大家以后都好好的。”
我笑着说:“怎么样才算是好好的呢?”
他想也不想,教我:“好好的,就是要努力地吃饭,努力地睡觉,努力地保护好自己。”
好像他真的很喜欢送我去车站,每回,都买好了票,眼看着我上车离开。
站在进站口,他说:“把手伸出来。”
“怎么?”我有些诧异。
一个乌金色的弥勒佛,红绳系着,落在我掌心。
他说:“几年前就想送你,一直拖到今天。”
我笑,说:“那你亲手给我戴上吧。”
低下头,他凑过来,把佛像系在我胸口,我轻轻伸手,抱了抱他。
他没有拒绝,只是说:“这些年,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只是没有说,我想你知道,其实,我一直都记得。”
我就是这样,记得了他好多年,好多年,哪怕是我最潦倒落魄的日子,最荒淫堕落的日子,都在想着,都没有让我的弥勒佛离开过。
深夜,梦见了他,醒来,恍恍惚惚,不像是活着。
对于现实世界的存在与否,我向来是怀疑,也甚至是不信,这一切都太诡异,不可想象。
是喊着他的名字而惊醒的,一整夜的冷汗,怕,怕他没了,怕他离开。
这些年,也忘了究竟是想了他几回,梦见了他几回,直到前几日找他,在一起待了几日,才有些明白,我到底还是活着的,就算是因为他在,这也是我活着的理由。
小总说:“每次和你说话,你知道吗,就好像是在读书,许多的书,都在我眼前翻阅,我再怎么落魄而想要沉沦,只要想到你,总觉得力量和勇气。所以,我其实从不会觉得你黏着我很厌烦,我喜欢和你说话,和你在一起,我也——”
我在车里站起来,昏暗中笑着:“我也是,好几回你知道吗,在和你聊天前我心里是在哭的,可和你聊着聊着,我就笑了,也就你有这本领,就好像是寒冬里,开出了一朵花。”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车,消失在深夜的灯火里。
当列车过海时,我望茫茫的江海,我望星火的宇宙,眼前浮现出他的脸容,不想说话,只想笑,指不定他也在笑呢,他在海的那一头,仰望宇宙而微微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