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有记忆的时候,就常常坐在门槛上,念着不知是谁编的民谣:“斑鸠斑鸠你吃谷,打得你到大河脚。河脚有支船,我一坐坐到湖南,湖南在开会,毛主席万万岁。”同时望着村子对面的那一面高山,信马由缰地暇想。
对这首民谣太熟悉,是生来就会念吗?这却没有去详考。但只要想到我们的村庄,这首民谣就会自然而然地跳进我的脑海,它仿佛就紧紧地缠绕在村子的山与水之间,与清清的河水及油绿的山完全溶在一起,多少年来一直在我的心里流淌。
对于这首民谣的遐想,是与村对面的那一面巨大的、如屏风一样的山壁密不可分的。“屏风”的脚沿一带,是杂草小树,“屏风”下的正中,是绿油油的兹竹林。兹竹林的走向是顺着那条小溪流的水势一路铺陈,一直绿到梅江河岸边。这小溪不是从山脚的什么地方流出,而是从“屏风”的顶部垂直而下的一条瀑布,它如一条白色的丝绸,窈窕阿罗地坠向近两百米深的山脚,轻舞飞扬地飘洒进密密的兹竹林。而从出水的位置切断,再往上,是彻入云端的山脉,这山脉结结实实的从“屏风”顶部跨越开去,绵延至其他群山中隐遁。
对民谣的内容的理解,让我以为,去湖南见毛主席的船就是从兹竹林进到一个神秘的空洞世界后才得以通向那么伟大的地方,如果直接从梅江河可去,为何从没听人说起,而只从这平凡的河里能去,怎么能显示毛主席的伟大神秘?
对于这首民谣的现实性试探,是长大到自己能走到河对面,应该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一次试探,断送了我十多年水晶与暗影交织的梦幻。当我屁颠屁颠爬到白色水绸落下的地方,才发现完全没有什么神秘的山洞,没有满世界的晶莹,也没有飘浮灵动的魅影。那里只有从绝高的崖壁上洒下的水雾,如天女散花般浇散到山脚的岩石和一些开着各种小花的植物上,一片湿漉漉的世界。岩石上还长满了绿绿的苔藓,让水滑溜溜的冲向兹竹林,直到消失在梅江河里。我非常失望。多么弦妙而丰富多彩的世界呀,在这瞬间干涸消失了,仿佛逝去一位导我前行的睿智的大师,一位心灵的靠山。突然充满了对平凡现实的无尽的惶惑,世界在我的心灵里,从此抹上了平淡的一笔。
而坐在门槛上望着对面的山,仍是我最爱,仍是我打发空闲时间不可缺少的生活篇章。当仰望着山顶,总会看到与天地接壤的地方,架着几叠云山,衬着那湛蓝的天坚如磐石,稳如泰山,安然地扎在那里;而风云变幻之时,它们就一卷一卷地滚过山头,如逐个亮相的舞女,骚首舞臀,风姿卓绝;若是风雨即将来临,它们就如野马狂奔,在山头肆意撒野,滚出天与山不可梳理的纠缠。总之,我觉得这山头是天界连接人间的支点,是通道;这山头是仙人下凡和凡人升仙的地方,是临界点,充满神的意味和人的灵气。而不经意的一天,我发现有小小的人影在瀑布口,担着水,如蚂蚁拖着玉米饭粒一样一步步的朝上坡爬动,前行,再消失;接着还发现赶着牛羊的牧童,甚至听到吆牛喝羊的声音。这些,和崖壁的情景?难道是崖壁上的人移居山顶?但再看看崖壁上画面里,他们却仍在,依然在。这发现又使我惊奇万分!那一定是踏向人间的仙人,他们也有牛有羊,也需要人间的水,拿去在仙炉里炼成满足仙体的甘露。突然觉得自己升华得都有神的灵气了,看到了神仙!看到人与仙的临界!而这一切的自我陶醉才没开始多久,在一个端午节的前一天,一个人站在天底下面一个凸出的小山包的大石块上,扯着嗓子喊:“顺芝嬢嬢,顺芝姑爷——,明天到我家来过端午——”接着还有来叫外婆、叫侄女的。声音长长的拖着,像打出去的一枪气一样一下充溢在了山涧和河流,呈波纹似散开,流向两百米之下的村庄的每条门缝里。不一会儿,叫这个名字的人家就会出来,站到阶檐下,头仰得帽子掉在地上应道:“噢——晓得了,明天就来——”有的还通晓一下别的事,都是一句话可以说明的,其他复杂的明天见了面再家长里短,飞短流长。
原来那里也是彻头彻尾的人间!
我又一次失望了,失望极了!比发现那白练掉下的山脚没有神秘的山洞还要失望。我对自己的这些明白有些懊恼和悔恨,现实又杀死了再次导我前行的睿智的大师,以及又毁了心灵再有的依靠。这种失望伴随我,形成一堆阴影,阻碍着我爱胡思乱想的神经。
再把目光从山顶往下移,突然我又有了新的发现,那“屏风”的绿草与山花间的光壁上,有灰黑白三种颜色,这三种颜色的穿插,构成了各种各样的图案:有躬耕男人,织布的女人,玩劣的孩童,奔跑的山羊,欢跳的猎狗,闲耍的小猪。凡是我们生活中有的,上面都有,如一条长长的画廊,包含着生活的全部。这一切让崖壁充满了幻象,犹如面对眩幻的另一个世界,又如我们世界的图形再现,更像是哪个想象奇诡的画家把自己画的山水画的那一断面的色彩全涂抹掉,再用黑白灰挥涂出生活的原貌。我常盯着其中的某一个场景,呆呆的看上几个小时。特别是一个高高的中年男子,正架着犁田的牛,高高的扬着牛鞭,似乎能听到他的吆喝声;而在他的旁边,却有一个扎着角辨的男孩(我感觉那是个男孩),正抱着一个什么东西玩得正憨;在更远的一块石壁上,一个女人坐在那里,不知是在织布还是在做饭,总之她在忙碌。她的面前似乎是成卷的布匹,又像是袅袅的青烟,随你想象。我饿的时候就觉得她应该是在做饭,冷的时候就觉得她应该是在织布,两种情景都活活再现,引动你想象的翅膀,随意投向哪一生活点。另外还有打猎的,跳舞的,长长地拉过整扇“屏风”,如大画师美妙的一笔,涂抹出了生活的全部精髓。我常常渴望能和他们交流、沟通,想问问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属于什么样的世界。但他们站得太高了,就在天的脚下,可望而不可及。我在他们脚下的深渊里、我家的大门前徘徊,越来越难以抑制这种欲望,就对着他们大喊:“喂——,你们好吗?”于是,一声声回音在山涧震颤,随着山的起伏流转。这回音告诉你,他们的回答也是:“喂——,你们好吗?”荡悠悠地从崖壁里传出,经过山的坎途,变得有些模糊。也许他们也有同样的疑问,也想问问我们在干什么,也想问问我们属于什么世界!
这些水墨如果硬要说是出自那位大师之手,那一定是神奇的自然大师的即兴之作,它描写着生活,描写着幻象,描写着连接生活和幻象之间扭不清的无尽的思绪。对它们,只能远观,只能仰望,这种远观和仰望成就了永远的想象空间。除了盘旋在那上面的鹞鹰,没有人能对它们仔细端详。而鹞鹰从来不会来告诉我,近看时那些图画的真相。
为什么一定要知道真相呢?保留那一两个解不开的谜梦,作为生命的接力,让现实的路走得不那么生硬,不那么利欲。我接受了现实,也就接受了成长,那曾经给我五彩斑斓的梦幻的门槛上的风景,仍然是我看过的最美的景象。是它们在我童年的视野里、世界里种下了想象的星火,才会让那么多离奇而绚烂的梦在我童年的小脑袋里燎原,这些美丽的梦幻一直丰富和照耀着我的心灵世界。这心灵世界里没法缺少民谣、山洞、崖画和青山绿水以及山云纠缠的临界空间。
而那个伴我成长的门槛,已经在退耕还林的号召中,飞灰烟灭,瓦散梁倒,或为柴火或为箱柜,转生它的另一世去了。只有不久后从原来的门槛边生出的野草,张着和我童年一样摇曳梦幻的迷惑的双眼,看着从前我看过的风景。也许不久以后的历史的崖壁上,自然会同样刻着一个孩童,坐在门槛上摇晃着脑袋,天马行空的念着别的什么歌谣,以供再再后世有可能停住在这里的人注目观看,在梦想的世界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