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脚印拾零
我最早的玩具是洋火盒。所以,第一次见到楼房时首先联想到的就是我曾经摞来摆去的洋火盒。
堆沙土很有趣。可以在沙土上尿泡尿“蒸窝窝”,还可以再把它和成泥拍成“锅饼”。
在村街中用沙土垒“瓜园”是稍大点以后的事。垒出一个方形的瓜园后,先用手指画出一行一畦的瓜秧,接着,用胳膊肘捣出的圆印儿是甜瓜,用小拳头摁出的是有条纹的香瓜,用小臂印出的是长条菜瓜,用腚蛋儿蹲出的是西瓜、冬瓜。过往的大人、牛车一般都绕道行。大概是对我们劳动成果的尊重吧?
“过家家”时最小的男孩儿先做轿夫,二人四臂交叉,架起女伴儿两条腿,在“呜哇呜哇”的喇叭声里,吃力地把她抬到一棵大树下或麦秸垛跟前,拜天地,跪公婆,吃喜酒,撕碎的树叶放在瓦片上就是下酒的菜肴。入洞房后,两个“新人”抵足分向躺那么一会儿就算办完了喜事。伙伴儿多时,还可以玩得复杂一些,如生儿育女,走亲访友什么的。
秫秸在肩,扛的是“步枪”。能玩长木棍了,人则成了赵云、罗成。
爱看武戏,爱听故事。对唱戏也有了兴趣。大人们教唱《铡美案》时,有一句唱词是“你家里必定有贤妻”,我却理解成了“你陈世美家里必定有闲(贤)着的妻”,不该当驸马。这理解虽错,但总算是一种理解。
不能理解的是七八岁时听区干部宣讲的《土地法大纲》,不知道盛水的“大缸(纲)”跟分地主的地有什么关系。
能理解一种事物是让人兴奋的。“电影”是通过电把影子映照到白布上的。可“影子”为什么会说话呢?这得弄明白。于是,在人缝里、机器旁钻来挤去,踩到了一条细细的胶皮管儿(电线),这才省悟到声音是通过它传到白布跟前的大喇叭里去的。在这个伟大发现的同时,一个恶作剧的念头也跟着产生了:我要是用劲儿把这个胶皮管儿踩住,让声音无法通过,满场人看到的一定是只见嘴动弹而听不见声音的影子。在暗处偷偷一试,没达目的。改用指甲掐,也无效。连拧带掐,白布上的影子照样说话。玩笑没有开成,自已却又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之中。
赶集听书着了迷,又因家里穷,拖到十一岁我才上学。我把每一页书都看作是一大块地,把一行行的字看作是庄稼,所以,上学头几天总爱翻看大同学的课本,那里的庄稼长得均匀整齐,不像一年级课本那样到处是盐碱地块儿,庄稼缺行短垄的,给人以贫瘠的感觉,让人不舒服。我喜欢长满庄稼的大地。
十八岁时,离开地处黄河故道的鲁西北老家去当兵,听到人们唱的歌中有一句是“打扮成的(即梳洗打扮之后的)姑娘辫子长”,很欣赏这歌词的贴近生活。直到二十年后的三十八岁时才发现自已错了,原歌词是“达坂城(地名)的姑娘辫子长。”
从小爱思索,长大了爱挑剔。习惯了把姑娘比作“花朵”、“红霞”,把羊群比作“白云”的比喻,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把声音比作“云霞”的那句歌词。几十年来多次向人们指出婉转的歌声“如云霞”这一比喻的失当;五十多岁时看电视,突然看到了那句歌词的字幕是“那天你在山上歌唱,婉转入云霞”。唉呀,人家是说歌声高亢,飘“入”云端,我怎么能理解成“如云霞”呢?太冤枉王洛宾先生了。
太自作聪明了,贻人笑柄必多;太爱思索了,苦恼也必深。让人自慰的是,我不虚伪。我对政治、哲学、社会、民族前途、人类奥秘等等有着无穷无尽的思索,或对或错,都是出于真诚,唯其真诚,我才不后悔我的过去,不以过去的童稚、无知为耻。我始终认为:幼稚不算错,思想不为罪。
写于一九九四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