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方子响应国家知青上山下乡的号召,离开上海老家,深入一偏远山区成为一名知青。
那是一个条件艰苦的年代。农村以生产队为单位,所有村民都为生产队干活,吃大锅饭。生活条件极其艰苦,生产队所饲养的家禽家畜都要上缴,大家平时连肉味都闻不到,只有少数逢年过节的日子,才能吃到一点肉。村里大部分人,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米饭很少,豆腐渣没少吃,经常要挨饿。农民们自家不能私自拥有寸土寸地,也不能私自饲养家禽家畜。有,也是极少数农民自家偷偷摸摸背着生产队养了一两只鸡鸭,不过到头能吃到嘴里面去的却很少,因为瘟疫的原因,家禽多半养到一半就没了。因此美美的吃上一顿肉,一直是大家共同的美梦。
方子所下放到的那个村子叫李家村。同那个时期的大多数农村村子一样,过着艰苦的日子。每天吃不饱,还得天天下地干活,再加上方子刚刚大学毕业,干农活对他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方子刚到村里的时候,皮肤很白,文质彬彬,衣着很整齐,看上去很斯文,所以村里人都叫他方书生,也有些人叫他上海佬。由于没力气,干活跟不上队伍,因此大家都不愿以跟他一起干活,这让他很是苦恼。隔壁住的刘大妈,有个儿子小名叫木生,和他年龄相仿,待人很热情。晚上休息的时候,经常会来串门,从陌生到相识再到熟悉,两人很快就成为了好朋友,木生和方子一聊就是一个晚上。两人相处时间长了,几乎无话不谈。木生告诉方子,他也念过几年书,小学没毕业就因家里要干活,没去念书了。木生很羡慕方子,读了那么多书,有知识有文化。他经常教方子一些干农活的技巧,每次生产队一起干活,别人不愿意跟方子一起干活,只有木生愿意。在木生的热心帮助下,没过几个月方子渐渐适应了生产队的生活,干农活也越来越熟练了,有些农活甚至比干了几十年的老手都要干得更好更快。为此有村民戏称方子为文武双全的书生,方子在村里面也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价。由于方子是个大学生,念了不少书,字写得不错,村里面一些文字和数字工作,村领导经常要请教方子。村里面的很多打字横幅都是方子写的,这让木生很羡慕。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方子来到李家村已经两年了。方子每日还是白天干农活,晚往常一样上和木生粘一块,简直就是同穿一条裤子。每晚方子和木生还有村里的一伙年轻人,坐在村头的晒场上,一边听着村头池塘里面密密麻麻的蛙声,一边天南地北没完没了的侃大山。一伙人聊着聊着,开始动手动脚,木生不小心碰到方子的肚子,方子说很疼。掀开衣服仔细查看,摸到一块桃子大小的包块,边界不清晰,活动度差,还有疼痛感。方子觉得不对劲,这个包块就像胎记一样,打从他懂事那天起就有。只是一直是樱桃大小,摸上去也不痛,一直没在意,这会儿才发现小樱桃张成大桃子了。要不是木生把方子弄疼了,他不会发现自己身上长了个大包。方子急了,因为常识告诉他,这可能是肿瘤。
第二天方子上医院检查,医生摸了摸看了看,接着详细做了一些,检查结果出来了,是恶性肿瘤。医生告诉方子,必须开刀把整个包块拿掉,有可能转移,不过现在还没检查出有转移的迹象。手术很成功,包块整块都拿下来了。方子恢复得很快,休息不到十天,刀口就愈合完好,开始下地干活了。
时间一晃又过了两个月,日子依旧艰苦,端午节到了,人多粽少,生产队给每户人家只发了两只粽子,但是这个端午节依旧没能闻到肉香味。这让方子很嘴馋,他一直想吃烤鸡肉。因为有一次看电影,方子看到电影里那些粗人,手拿一整只烤得焦黄的鸡,大口大口的嚼的画面,嘴里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方子经常晚上做梦,梦见自己手拿一整只烤鸡狂吃的场景。可梦终归是梦,现实却那么遥远,因为方子连吃一顿饱饭都是一种奢侈的想法,更何况是一只烤鸡。方子把吃烤鸡的梦想告诉木生,木生表示同意,并把吃烤鸡的梦想,也当做是自己的梦想。
漫长炎热的夏天终于过去了,天气变得凉爽许多。方子的身体情况却不像天气那样好转。他的身体日渐消瘦,瘦骨如柴,体力远不如以前了,不过食量依旧不减。虽然如此,但生产队的农活一天没落下,照样跟着队伍齐刷刷的,该干嘛干嘛,还比别人干得更多。某天下午,收割稻子的时候,方子突然倒在农田里面。木生急坏了,把方子往背上一扔,像是被着一捆干枯的稻草一样,走了几里路,直奔镇上医院,镇上医院看情况不秒,赶紧叫人往县里送。到了县医院,经过检查,医生告诉木生,方子是由于营养不良,极度饥饿才倒下的,不要太担心。木生庆幸方子无大碍,欣喜若狂。几瓶葡萄糖下去,方子情况好转了一些。木生告诉方子,医生说是因为营养不良和饥饿的原因才犯病,方子心里放松了许多。不过方子心里还是有些隠隠不安,因为上次开刀的时候,医生告诉方子,肿瘤有可能转移,而且最近自己微微感觉,右腹部有胀痛感,想进一步做检查。在方子的要求下,医生给方子做一项肝脏活体检查。检查结果让人震惊,上次开刀的肿瘤,早在前几个月就发生转移,癌细胞转移到肝上来了,只是肝脏的代偿作用强,所以一直没感觉。医生告诉方子,想吃什么就吃,想做什么就做,时间不多了,最多能活半年,少则两三个月。木生听到这个消息很难受,躲在医院的一个角落偷偷地哭泣。方子倒是想开了,他对木生说人早晚有一死,死亡是无法避免的,不用急于求成,回去把剩下的日子过好过完就好了。还说自己死前没别的愿望,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死之前能够吃上一只完整的烤鸡。检查完后,两人离开医院回到村里。
回去以后两人开始琢磨起吃烤鸡的事情。可是诺大的村子,几百户人家,却没谁家养了鸡,生产队的鸡又吃不上。真没办法。木生告诉方子,鸡肯定是有的,就是要找慢慢寻找,因为说不定哪家哪户,就背着生产大队,养了几只鸡。和木生一直在寻找。
一天下午,木生和方子干农活回来,经过村里胖婶家门口,门缝里隐约飘出来一声鸡叫。两人猫步靠近,仔细一听,果然是鸡叫声。木生笑道,方子有救了。木生和方子商量怎么吃上胖婶叫那只鸡的事,方子不答应,说这样做太缺德了。木生软磨硬泡,终于说服了方子。两人约好时间准备下手。
胖婶家有个小儿子,小名叫月根,和木生方子都有些交情,只是关系一般,这几天木生和方子天天上胖婶家找事,先是约好一起去河里抓鱼,后是约好去捕鸟,都是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都爱整些抓鱼捕鸟的事。接下来的几天,木生方子天天上胖婶家找月根玩。一天下午,木生和方子依旧如往常一样到胖婶家约月根出去抓鱼,碰巧月根出门不在家,胖婶叫木生方子坐下来等等,两人很高兴,机会终于来了。乘胖婶一不留神,方子专进胖婶家的鸡窝。是只母鸡,关在一间小房间里,房间不大,但是东西很多,左侧放着一尿桶。鸡很胖足足有七八斤重,蹲在房间的角落休息。方子把事先准备好的稻谷洒在地上,母鸡很快就毫无防备的专心啄食。方子伸手敏捷,顺手一抓就掐着鸡的脖子,没等母鸡反应过来,方子已经要了它的命。胖婶听到有动静,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方子把母鸡往尿桶底下一扔,火速用尿桶盖住母鸡,转过身对着尿桶撒尿。胖婶不好意思往那边看,只在房间的其他角落焦急的寻找。找了一遍没找着,小声的问方子有没有看到一只鸡,说自己背着生产队养了只鸡,是给月根补身子的,就关在这房间里,问方子有没有看见,还叫方子保守这个秘密。方子神色镇静地说没看到,说刚才进门的时候房间的门早就开了,不知道是谁打开的,还说看到那只鸡出了大门。胖婶信以为真,急忙跑出去寻找。方子和木生趁机把老母鸡包在怀里,偷偷拿回家,急忙藏起来,然后在家偷偷加工好,两人相约晚上在村子的后山上吃烤鸡。
皓月当空的夜晚,后山很宁静。木生抱着加工好的烤鸡,和方子在后山相会。烤鸡很肥,月光下都能看到发亮的鸡皮,几米开外,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方子和木生看到烤鸡,不约而同的流下眼泪。木生捧着烤鸡,跟捧着心肝宝贝一样,说这不是在做梦吧。方子泪如泉涌,喜极而泣,闭上眼睛说,这辈子没别的指望,吃上烤鸡我毕生的最大的愿望也就实现了,死了都值。说完拔下一条肥硕的鸡腿,就往嘴里送,动作很夸张,用狼吞虎咽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嘴角满是油。木生看着方子大口大口的嚼着,看得比吃的人还高兴。方子叫木生也一起吃,木生几次拒绝,方子苦苦劝说,终于也吃了几口。方子边吃边流泪,木生在一旁看着眼泪也止不住的流。方子吃完了鸡,躺在木生的身边,还在流泪。方子内心感觉此生无憾。两人望着天上的明月,数着天边几点星光,天南地北的聊起来,从方子到生产队聊,聊到学农活,再聊到偷鸡,方子告诉木生好多关于老家上海的事情,木生听了以后很羡慕大城市里的生活,说以后有机会一定去上海看看。两人聊着聊着就过了一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生活继续开始,方子的精神比以往好多了,仿佛这只烤鸡就是最神奇的灵丹妙药,比往日更有精神。只是时间过得很快,两个月转眼间就过去了,方子没有死,方子发现自己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有精神。
1976年“四人帮”被粉碎,文革结束了。方子回到上海,参加工作娶妻生子,如今三十多年已经过去了,方子现在已年过半百。遥想当年上山下乡,被确诊为癌症,本来没打算活多久,没想到既然没事,癌细胞不仅没扩散,反到消失,方子觉得是那只老母鸡救了自己的命。很多人一旦被确诊为癌症,就等同于判了死刑,精神支柱轰然倒塌,病魔入侵,很快消耗体内所有正气,没过多久就一命呜呼。想当初倘若不是吃了老母鸡,了却心愿,也许方子也会如同大多数人一样,迅速死去。人的精神力量是伟大的,有时它甚至可以挽救一个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