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花开了一树又一树,先是绚丽庄重的凤凰花,然后是洁白淡雅的栀子花,娇嫩灵动的海棠,隽永湿润的紫荆花,慵懒却不乏柔情的腊肠花,清新而脱俗的荷花----断断续续,铺天盖地,终于凝成生命中最繁花似锦的四季。那一年,现在回想起来,我也曾如花般绽放,执着、张扬,玩的就是心跳,也曾跌跌撞撞、头破血流,然而我却绚烂如花!
那一年,从火红的凤凰花开始。五一前夕,我从千里之外的杭州赶回台山跟母校签约,成为一名教师,四年的孤独漂泊终于有了模糊但确切的形状,尽管自诩是“短暂的隐居”,心里还是觉得踏实,脚再次紧紧抓住泥土。10年来,第一次以轻松的心态漫步校园,与学习无关,与朋友无关,只与文字、跟生活本身有关,我要好好感受台山人的生活,以便有一天将它呈现在我挚爱的文字上。抬头一看,凤凰花已稀稀落落零星开放,这意味着又一批学子将离开校园,正如我,心里猛地飘过一阵凄然,但很快就被经过的师妹师弟们的蓬勃朝气感染了。感动于他们对生活单纯而热烈的祈望,感叹于“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天真与故作深沉,终有一天他们也会有一张如我般被岁月毁坏的脸,还来不及年轻,心已苍老,我到底还是被孩子旺盛的生命热情给灼伤了。我不要过早地看到他们失望的面孔,我必须帮助他们找到自己的理想,那怕路再难走,内心也是幸福的。从那刻起,我决定要像塞林格一样在这个孩子遍布的地方当一回“麦田里的守望者”,守护孩子的心灵,也守护自己的理想。五一长假后,我又回到杭州准备毕业论文,是关于劳伦斯的,他笔下的本能触觉、生命温情让我痴迷,生命的本质莫过于“温柔的怜悯”,然而这样的温情与怜悯在台山是鲜见的,他们像无数的广东人一样只想安然地把一生的时间过完,弄不清自己想要什么甚或是想要怎样的人生,浑浑噩噩,在生活的表层漂浮而从没想过也不会想到要到达生活的深层去体验生命的惺惺相惜!即使是一个活了90岁的老人,对生活的体验也只如一个孩子般浅薄;台山,是一个孩子的童话!这样的发现着实让我开心,觉得离文字越来越近,自己的选择终究没有错。
6月份,毕业论文答辩。之后跟好友燕子去上海,停留了一个星期,她男友在上海,她也保送华东师大,于是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房子。我想着趁这段空隙来一次上班前的最后狂欢,好让我告别那一去不复返的青葱岁月,告别柔情似水的江南,也好好收拾从象牙塔走出去直面现实生活的心情。我一个人拿着地图逛了南京路、外滩、城隍庙,认识了上海的弄堂,还有一条分布着沦陷时期各国领事馆的古董街,名字是什么已忘了,只是那种古旧的十里洋场的味道还依稀可见。白天累了就睡在地铁里,饿了就在街边随便找点东西塞饱肚子,随心所欲地漂流,在一个陌生得可以完全不理会别人眼光的大都市里穿梭,在内心的某些时刻,我是渴望这样日子的,这让我感知自己的存在,我是我,而不是别人。某天傍晚吃完饭后,燕子带我在校园里闲逛,终于见到仰慕已久、刘若英在《后来》浅吟低唱的栀子花,燕子告诉我,栀子花的花语是“永恒的爱,一生的守侯和喜悦”,我笑了,这不是说咱俩吗?我们也要一生不分开,即使不在一起了,心也要在一起,哪怕多年不相见,在重逢的一瞬抱头痛哭,就会明白对方这些年所受的苦。我不能想象没有她的生活,没有她,那我又是谁?
回到杭州后开始面临分离,要告别的人不多,每天待在寝室里除了看书、闲扯几句外就是睡觉,无所事事,但谁也舍不得提前离开,一定要坚守到不得不分离的那天。虚无感再次袭击了我们,虽反复说不久的将来我们会再见,姑且不必哭哭啼啼的,但六年了,我们一次也没见过,电话也稀少,我们那时一定是预见到这点,才努力说服自己,不然是难以别离的,自古以来皆如此。六年了,生活未如当初设想的轨道前行,当初的理想与豪情也已如过眼云烟,我难以分辨那份自信来自何方,是年少无知还是对生命的过分执着?当时一定不会想到终有一天会消失殆尽。离别的时刻终于到来,我坐火车独自离开,窗外景色缓缓往后移,我的眼泪缓缓流了一路,当时是否已预示着现实的生活必与眼泪同行?预示着两年后我要用眼泪来偿还母校养育我的情谊?关于这一切,我一无所知,我是怀着卧薪偿胆的豪情与不久将来会如王者般归来的信念离开的,不然哪敢轻言别离。
暑假很快过去,开学了,在紧张中迎来第一派可爱的孩子,我在他们身上倾注所有的激情,生命得到依托。还记得,在讲台上蓦一回头看到黑板上印着的汗淋淋的大手印,后来跟一个学生聊起,他说他将永远忘不了它,这是我留给他最深的记忆。我说,最初那段日子,站在讲台上的双脚一直在颤抖,语速飞快,看着学生在第一节课下课后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心里就会责怪自己,我本来可以做得很好,准备也精细,可我在陌生人面前就会莫名地紧张,还像孩子一样羞怯。现在好多了,人只有在无期待和绝望时才会变得尤其勇敢吧。柏拉图说“勇气,到底是一种癫狂”,我把这句话写在黑板上,一部分学生起哄,一部分学生陷入沉思,后一部分往往是我喜欢的较有灵气的学生,在他们身上可以看到一个完整的人幸福的可能,他们懂得我的语言,会陪伴在我周围让我感到生之欢喜,因此,我总会在每节课的开始跟他们聊聊当下的生活感受,看到什么想到什么了,引导他们去感受生活的诗意,重新以孩童般无所不包、充满期待的眼光面对世界,最终能“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就这样,我布置他们写下一些奇怪的文字:“面对一棵开花的树,你想到了什么”;或以歌名“被风吹过的夏天”为题写一篇文章,文体不限,字数不限”。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我这样做背后最深刻的原因是因为想念,想念那个教会我感受生活、笑起来像一弯月的女孩,在无数个时间的空隙,在心沉静之时,我总会抑制不住地想到燕子,惟有在她身边我的世界才变得圆满与富足,心才会变得无比勇敢,于是我无数次走近花草,在花树下流连,因为她爱花,花在,她在,闭上眼就能感觉到她。
办公室不远处是一条通往图书馆的坡道,路旁开满红色、白色、粉色的紫荆花,其中以粉色最好看,树形较小,稍一踮脚就可用嘴唇浅尝留在花瓣上清凉的水珠,路面在雨后呈现出湿青苔的暗绿色,扑满一地的或是昨夜雨疏风骤打落的被踩得紧贴地面的花瓣,或是刚飘落的依然完好无缺如出水芙蓉的花朵,这时,我会挑几朵最美的带回办公室,放在桌面,春的气息也跟着蔓延到窒息的办公室,我与花、与燕子形成一个超然于物外的世界。空闲之时,我会捧着一杯白开水来到路边那片小树林,闻着树香,或坐在石凳上发呆,或仰头遥望一棵挺拔俊秀、不时飘下几朵清秀小白花的大树,感受花从枝头脱落的圆寂,又或只是随便逛逛。最美妙的时刻莫过于雨后,空气中渗杂着泥土馥郁的芬芳,泥土酥软,踩上去像某种欲望在拉扯着你,树叶也绿得发亮,整个林子变得湿润而亲近。那段日子,小树林成了我心灵的栖息地,可以暂时忘记现实的喧嚣。
然而,日子变得越来越艰难,激情迅速地消退,生活显出狰狞的一面,心底沉寂已久的声音又开始咆哮!已无暇顾及学生,为免于被生活沉沦,我开始作各种抗争。我歇斯底里地想念燕子,希望她能像过去一样拉住我不再往下掉,她是漆黑世界里仅剩的光亮了,但是她太遥远,现实的距离徒增我的绝望。我只好拼命抓住拥有与她一样孤独气质的孩子,竟差点爱上他,后来决裂时才恍然大悟,我只是在借他的身体来怀念燕子而已,我以为我在爱,其实不是,我只是寂寞;我以为我在生活,其实不曾,我只是在冥冥中走了燕子曾走过的轨迹而已;我以为我会因此而死去,生活中许多意外的时刻我都可能死去,但不是那个时候,还太早。我终究挺过来了,虽然生活已变得一塌糊涂,但我仍为自己有勇气来跟生活抗衡而觉得庆幸,这才是我,生活的勇士!
临近夏天,凤凰花与腊肠花又次第开放,又将有一批孩子斗志昂扬地走出校园,这种斗志会持续多久,他们能否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我无从知道!我惟有期盼他们不要过早地淹没在生活的洪流之中,不要过早地成为没用的男人或女人,他们曾经都是不妥协的夏天的孩子。回家的路上,我总有意地经过园林的荷花池,看着“才露尖尖角”的花骨朵慢慢长成粲然盛开的仙子,心里感到一丝慰藉。一年磕磕绊绊走来,尽管遍体鳞伤,然而我却更深入地贴近生活,更能体味古典文学的神韵,泰戈尔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像夏花一样饱含激情地尽情施展,本身就是一次不留余地的绽放,虽不高贵,但美丽!
最后一阵骤风吹过,吹翻一切,也吹走整个热浪逼人的夏天,当所有的寂寞和悸动都沉淀,“被风吹过的夏天”终究演变成“宁静的夏天”深埋心底,不经意的低头,发觉怀里装着一个百花盛开的宁夏,闻到勇敢绽放的芬芳,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幸福的事。
时光荏苒,一晃五年过去了,很多人与事已沧海桑田,时间将带给我什么我无从知道,我只想愧疚地对燕子说:我并没有忘记,你一直都在啊!至今,我看阿桑的《叶子》mv仍会不由地泪流满面,想起那段过往,也一如当初我在e-mail里看到你写的“在你离开后,和你谈过的话题从没继续过,因为你离开之后无人可以说起”然后哭得嘻哩哗啦一样,人生有你,足矣!所以,你在远方要幸福,而我,只是在孤寂地等下一次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