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再教育”,贫下中农是我的“老师”,我是他们的“学生”。下乡开初第一年,“师生”关系正常,风平浪静。大概应了“久安必乱”一说,该死的“利益”从中作祟,以后就出现了师生冲突,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这么几次。
先是草的冲突。
那是下乡插队第二年的冬天,雨雪纷飞。我堆在外面的草全湿了,无干草生火。我找队长解决。队长皱皱眉,迟迟无答复。我肚子饿得厉害,干脆到生产队农场与牛抢草。农场上有一个大早稻草堆,长方体形,结结实实,像一座厚厚的草墙,巍然不动,高高耸立。这是生产队耕牛过冬吃的草,我可顾不了这些,觉得我的命虽贱,但总该比牛值钱。我拨开草墙外层潮湿的草,一把一把揪里面干燥的草。几个社员发现了,知道我揪草去生火,大叫:“你怎么能烧牛吃的草!这牛草任何人都不能动,牛没草吃,饿死了牛,谁耕地呀?”我也大叫:“我没干草烧火,到现在我还没吃早饭,饿死了我也不行啊!”说着,我就把所揪的草扎成捆,冒着雨雪,往我那住屋赶,几个社员也不拦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告诉队长去,这怎么行啊!牛吃的草哪个也不能动!”果然两个小时后,队长家里聚集了好多社员,愤怒声讨我的“罪行”。队长回答:“有什么办法?我又没有叫他去,他自己去的。”声讨终究要有个完,愤怒的情绪发泄尽了,人群渐渐散去,此事不了了之。事后想想这帅哥队长还真聪明:他如果答应我去农场动牛吃的草,那责任在他;而他没答应,我去了捆了草烧,解决了我的问题,他又没责任,对社员好交代。
再是米的风波。
一天,我断粮了,无奈之中去向屋前邻居网喜妈借米,网喜妈是生产队出了名的精明女人。她用升子盛了一升米,然后用手在升子口抹平,算是她借了平口一升米给我。几天后,我有了稻谷,到公社加工厂机成米,回来后用筛子筛去糠,然后到网喜妈家拿升子,盛了满满一升米还她(我没有用手在升子口抹平,也就是说米量超过平口),并对她千恩万谢。哪知道两个小时后,网喜妈象一头愤怒的狮子跑到我屋里来骂个不休,说我还她的米里有糠皮,不干净,她当初借给我的米里无一粒糠皮,挺干净的,骂我缺德。我连忙打招呼,说我不会筛米,糠皮没筛净,请她原谅。由于我态度好,她的凶气顿减。我心里叽咕:就借你一升米,里面有些糠皮,包含一点,淘米时糠皮浮在水上,收拾米又不是难事。不过我嘴里仍说:对不起,叫你淘米费事了。这时她的口气平和了许多,说:“淘米费事无所谓,如果我是用秤称了给你的,你也用秤称了还我,我不在意,糠皮轻,没什么斤两;可我是用升子盛给你的,你也用升子盛了还我,糠皮在升子里翘着,占了米的地方,不少了米吗?”我恍然大悟,方知网喜妈大怒的原因。我赶忙用手又抓了两把米用纸包给她,算是对“糠皮占了米的地方少了米”的补偿。至今想起这事,我不怨恨网喜妈,认真追究起来,全是“穷”的罪责,如果不穷,网喜妈会在乎“糠皮占了地方”的那几颗米吗?
不久,“师生”之间爆发了一次大的“淮海战役”。
那天下午,生产队按工分分粮,我工分不多,分的粮太少。我要求按上级有关文件精神,分给我平均口粮数,可是“老师”们不同意,非要按我的工分分粮。我与他们评理,先讲国家对知青的政策,再念毛主席语录“……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可是“老师”们置若罔闻。我急了,竟然怒得抓住秤不肯继续分粮。我这个“学生”岂是“老师”们的对手,力气不及人家万万分之一,很快被“老师”们拖开。我拒领口粮,回到住屋,气得象一头生病的牛卧伏在铺上。“老师”们也不来看“学生”。到晚上乌灯黑火,我这住屋象荒野的坟墓埋着我一个人,我无米下锅,晚饭没吃,饥饿象凶恶的鬼魂一刻不停的附在我身上,纠缠我折磨我。我渐渐睡去,梦来了,感觉不到饥饿,我沉浸在甜蜜的梦境里,暂时告别不幸,告别苦难,告别厄运。第二天一早,我提着空淘箩,忍受着饥饿这个鬼魂带给我的难受,到保管员庆友家借米——昨天,他不肯分平均粮给我,态度最坚决;也是他拖我时用力最猛,我没饭吃不向他借米向谁借米?正好赶上他家吃早饭——是胡萝卜粥,日子也过得苦啊庆友妻对我打招呼:“小张啊,吃早饭啊?”我答:“没有哩!”“那在我家吃!”明显的顺便客气话,我可是瞌睡送枕头:“好啊,那今天就扰你们家的啦!”她话已说出了口,犹如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只好到锅里盛了一碗端到我面前。我不客气的大口吃起来。第一口进嘴,我那没出息的胃完全沉不住气,恨不得不让用牙嚼就急呼呼地接纳了,吃完了一碗,再添,再吃,一连三大碗,吃得酣畅淋漓,好好的厚待了我的肚子,饥饿去他妈的滚蛋了,我接着提出借二斤米的要求,并说:“中午可不好意思再到你们家来吃了!”潜台词里带着明显的威胁,庆友极不情愿的借给我二斤米。我再说:“队里要分平均粮给我,我断了粮,无米下锅,老到你们家来借,也不是桩事。”潜台词里又带着大胆的威胁。庆友愣了一下,说:“回头我和队长商量一下。”
“淮海战役”胜利结束,以我全胜告终。“老师”知道了“学生”的厉害,“学生”从此也有了对付“老师”的经验——谁有意为难“学生”,“学生”便给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