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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语

  当你在一个午夜进入我梦境的时候,数千个日子已慢慢走过。十年一梦,可算是世间罕物?是什么样的力量,穿透遥远的时空,安排了我们再次相会?每一个夏季或者月夜,忧伤总是荡满我的心怀。远逝的故事,蚕丝一般,长长地拉了出来。

  大学的日子单调而又无聊。白天上几节课,早晚便无事可做。尤其是周末,从狭窄的校园转到尘土满天的街上,又转回拥挤的宿舍,朝床上一躺,唯一可做的是等待开饭的时间。

  其他同学出双入对了,忙着为毕业后的终身作打算。尽管后来多是劳燕分飞,但是一到周六下午,便忙着去城市边缘的山上摘回树枝、花朵将教室装扮一新,晚上将音响开得震天响,在昏暗的灯光下踩着生硬的舞步。

  我始终是顾影自怜,不是没有过追求的对象,也不是没有对我动过芳心者。然而每在好事者的怂恿下,发出“君子好逑”,立即感觉无趣,不论对方有无反应,我缩回自己的内心,不再有任何动静。我的心如高高漂浮在天上的白云,向往着远方,无意留恋身边的人和事。

  一天,一位颇为要好的同学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同意不?”他笑嘻嘻地说,我也笑嘻嘻,漫不经心地应:“你介绍吧。”

  第二天中午,他紧急通知:“下午就来,你准备一下!”

  我不料他竟认了真,也有些莫名的紧张。也许你注定要永远叩动我心扉!下午你来的时候,我在宿舍里正襟危坐。室友们识趣地出去了。我偷偷打量着你:瘦削的身材,一袭白裙。头刚洗过,长发披肩,淡淡的清香弥漫在空气里。宿舍里只有一条凳子,在我屁股下,我忘了让出来,一味地说:“坐!”你拉拉肩上的裙带,坐在床沿上。

  我有些尴尬,因为很少有与女孩子单独相处的经验,不知道说什么好。你看到我的书桌上排着厚厚一摞文学书,还有纸和笔,便问我是否爱好文学,说你是学中文的。这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打开了我的话匣子。我之所以平日静默,多是因为性格内向而又无共同语言者。我们从作家谈起,谈自己对文学的理解。我讲述自己从小的梦,讲我无果的追求,心中的惶惑。你说你在家中为长,还有两个弟弟,一切须自己拼搏。你始终微笑着,每一次深笑,两个小小的酒窝就出现在嘴角。那是怎样一对酒窝呢,如两朵小花飘在笑的波纹里。我陶醉了,第一次没有了在异性前的拘谨与封闭。那时我已经深深喜欢着你了!

  夕阳下山的时候,你站起来告别。一抹夕光从窗隙照进来,落在你的头发上。我有些不舍。你说天黑了,该回去了,再说我还要做事。你说得那么温柔,理由又那么充分。你答应第二天再来。我送你出去,然后从窗户里看你的背影朝血红的霞光深处走去,转一个弯,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

  此后每个下午,我们的身影便会出现在夕阳下的山路上,或小溪边的晚风里。不去热闹处,也不参加喧嚣的聚会。如山后的两片云,低语或沉默,享受属于自己的时光。然后你对我说“该回去做事了。”你所指的,是叫我回去看书,写写稿子。

  我们在幸福里度过了两个月时光。

  暑假里,最难熬的就是等你的信了。你比我高一级,毕业回自己县城寻找工作。我急切地想知道你的消息,也渴望看到你的幸福。每隔一天,就要去乡邮电所打听。枯坐家中,院外有行路之声,总疑作你的悄然来访,伸出头去,又失望地缩回。

  终于等到你的来信,约我去你家。我欣喜若狂。去你家要坐三个小时车,还有走很远的路。那天,我天不亮就起床,坐第一班车。车到站后,天刚亮。这是一个偏远的小镇,车站只是一个土坪而已。我不知道你将从哪个方向来,就站在土坪中央,显眼的地方。这天恰好当场,四乡的农民陆续汇拢,不久就是人山人海。我怕你看不到,又站上一块大石头,如鹤立鸡群,远远高出其他人。

  夏日的阳光一刻毒过一刻,晒得人浑身冒油汗。我强忍酷热,站在太阳底下,盼着你的出现。

  正午十二点了,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仍不见你的影子。这时我才注意到人们正在陆续散去,只有不多的几个乡民逗留着。我有些不知所措:寻你吧,不知你在哪里;回转?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我否决。好不容易有了见你的机会,岂能放弃?何况你为何没能前来,我强烈地想知道原由,我担心你有什么意外,我不能不见到你呀!

  人们告诉我到你家走大路有六十多里,走小路也有四五十里。我自小住在郊区,根本不知道四五十里是一个什么概念,但是我毫不犹豫地顺着他们指的方向走去。

  开始还有同路者,不久就剩我一人。七月的烈日照在头顶,我拖着自己的影子,在茫茫山路上行走。四面除了山,还是山,人烟稀少,树木也稀稀的。只有偶尔的蝉声响在寂寥的天地之间。我心中隐隐发慌,怕走错了路,但是我从未想过退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即使夜宿荒山,明日也要走到。我也不时幻想着未来双双在这条路上行走的情景,那会是多么充实、愉快的旅程!

  太阳挨近西山的时候,我疲惫地爬上一个山顶。路人告诉我,你就在山脚下。正当我彷徨不知所往,一个身影从远远的山腰跑来。原来你的父母清早临时有事出门了,嘱你在家,你托一位同学接我,他却忘于脑后。待你看到他独自一人时,立即抛下手中的东西,一路寻来……

  这条路我只走过这一次。但是我至今怀念那年轻的充满激情的岁月,怀念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以及长长的路上的一草一木,阳光与蝉鸣。

  临走前那一夜,月亮出奇地圆。你的父母趁着月色看秧水去了。我们坐在屋后的洗衣台上,等候。

  这是一块不大的空地,铺满了细沙,没有一丝杂草,干净得如洗过。洗衣台旁边有一棵树,很高,很粗。仰望去,似乎要伸进月宫里,又似乎比四面的山都高。月光很柔。四面的山披着青黛静卧在月光之中。数十户人家,分散在山坳里,全都熟睡过去,没有一丝声息。我们悄无声息地拥着,融合在夜的静谧里,任月光挥洒,风儿缠绕。

  你忽然说:“我困了。”

  我回答:“你睡啊。”

  你闭上眼,又忽地睁开,莞尔一笑。两个酒窝出来了,深深的。这是怎样的酒窝呢,白日如盛开的花,夜里如天上的月亮变的,盈盈的光的精华全在了里面。

  你终于睡去,手环在我的腰上。月光下你的睫毛如沙滩芦苇,娇柔、飘逸。脸庞更显清瘦。我想起你讲述的寻找工作的艰难,替父母分担家务,为弟弟奔波前程的忧愁,深深地痛惜起来。然而我的目光被你起伏的胸脯所吸引,手如触电一般抬起来,又软软垂下,不再乱动。我仿佛走进你的心里,我们一起飞上月宫,那里也有静卧的高山,细细的流水。嫦娥躲出去了,我们相依相携走过春,走过夏,走到生命的秋天,一生一世只是我们的世界。

  开学了,我像一只充足了气的皮球,精神无比。深夜还在读着,写着。就像现在,夜已深,但略一闭眼,身旁便有你的身影,笑吟吟地说:做自己的事呀!

  两个月后,你的信才来到我手中。

  信不长,你在信中说,你的父母嫌我们相隔太远了……

  我如电击一般,动弹不得;又感觉有些眩晕。重新一字一句地读着。这个时候我已经平静下来,出奇地平静。我默默地读完信,默默地揉作一团,默默地扔进废纸篓里。然后一个人默默地朝山上走去。

  沉默是我所有的答案。

  我想,既然你有难处,便不该勉强。我仍旧每天一个人去溪谷边,去山上,在晚风、夕阳里呆楞。那个时候我觉得我格外想家,想家中的父母,想故乡的一切。有时候,我觉得这也许只是一场梦,为什么好好的说散就散了呢?该只是一个玩笑而已吧!又觉得一切也许原本如此,梁祝的故事不是书上才有的么?凡夫俗子只能生活在尘世的平凡里。父母区区几句话就可以改变一切,还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也许是太过内向的性格让我喜欢独自品尝一切,我从未想过对你,或对其他人说些什么,只是让痛苦像酒一样在心里越酿越浓。毕业后我远行千里,然而异域的风景并不能医治心灵的创伤。我又回到家乡,开始上班。那个时候,我可以整天坐在宿舍里,不出一步门,不说一句话。

  两年后,父亲转给我一封信。我十分诧异:在这个我自己都已忘记的角落,还有谁记着我呢?信封上只有“内详”二字。

  是你。你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些年,你躲到哪里去了?!

  你诉说你的相思,诉说你的流泪。你说当年写那一封信完全是因为工作:在那个人满为患的小城里,找一份工作确实不易。有个亲戚能说上话,却爱理不理。好不容易有家单位同意接收了,那位领导——可亲可敬的领导——却以做儿媳为条件。你说你能怎么办呢?面对无力又无奈的父母,面对年少需要帮助的弟弟!你说你写了那一封信后便是后悔!你等着我的回音,等着我质问你为什么。然而一等就是几乎一年,我却如蒸发了一般。你又托人四处打听我的消息,不得。在这个过程中,你在山上无人的地方,流过多少后悔、伤心的泪!最后,你说你找到了我给过你的我父亲的地址,写下这封信,希望他还没有变更地址,希望能被转到我手中。

  你说你已为人妻了。你问我当初为什么吝啬到没有一句挽留的话!

  你只要我告诉你,是否一切还好,脆弱的心壮志依旧否!

  第一次,我的泪潸然而下。为着那年轻的岁月,为那被我们轻易丢弃的爱情。我想起母亲曾说过:儿啊,她比你大三岁呢。我气哼哼地:三岁怎么了?女大三,抱金砖!我那么坚定地守着自己,却为何不肯分一点信任给你?

  但实在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消沉过。我想,一生中,能够拥有那样充满激情的岁月,那么美好的月夜,已然无憾了。事实上,我们的爱恋从来就没有中止过,永远也不会终止。我们的灵魂一直穿越陌生的时空,互相寻觅,碰撞。生生世世。而且,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始终有一双期待而略带忧伤的眼睛,隔了遥远而陌生的时空,在将我关注;有一颗心,在为我祝福。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

  如果你在梦中听到了我的呓语,那么,能否明白那个夏天或者月夜留给我的不只是忧伤,还有快乐,你能否也因着我的快乐而快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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