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在网络上看到祝勇写的一篇《柏克莱的张爱玲》,看得我心尖儿都是疼的。
这个爱穿奇装异服写得一手锦绣华章有过倾城之恋的极致女子,她的后半生,是在极致的孤独与落魄中度过的。
张爱玲最好的日子给了一个叫赫德路的公寓,给了一个叫胡兰成的人。1944年,他们在婚书上写下: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1955年秋天,张爱玲夹杂在一群难民中,乘克利夫兰总统号,驶向一片未知的大陆。凭借新罕布什尔州的麦道伟文艺营提供食宿,她度过了生命中最寒冷的冬天。她挑灯熬夜,以换取微薄的稿费。在此,她认识了年长她29岁的潦倒诗人赖雅并嫁给他,过着最低限度的生活,他们的经济拮据到连床单窗帘都买不起的地步。这段婚姻,一直持续到1969年赖雅去世。
赖雅死后,张爱玲得到了在柏克莱大学的中国研究中心的职务,那一年,她已49岁。她在柏克莱的工作十分吃力,因为她不会“遵循一般学术论文的写法”,“而是简短的片段形式”,因此,她的“论文”始终难以发表。而她留给同事们的印象,几乎是一个隐形人。她的体形过于瘦小,又喜欢昼伏夜出,刻意地躲开人群,不与任何人言谈,如同默片里的人物。
独居的26年,张爱玲完全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她的起居室有如雪洞一般,除了餐桌和椅子,连一张书桌都没有,墙上没有一丝装饰和照片,迎面一排落地玻璃长窗。她没有亲人,远离朋友,以至死后好几天,才被邻居发现。
没有人爱,没有人怜,这朵云轩信笺上落的泪珠般陈旧而迷糊的月亮,永远地去了。没有谁于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她的陨落,没有谁在她的耳畔轻轻地说一声:爱玲,别怕,我在。
她洗尽铅华,化作一条骨感的鱼,消逝在浩荡的孤独里。她睡着的时候也是睁着眼的,只是没有泪。春闺梦里,那桃花依旧笑春风,那素月一如白玫瑰,那心口上一颤一颤的朱砂痣,都散作一炉一炉的沉香屑……
现实真是最恐怖的东西,光阴也是,爱情也是。
所以,里尔克在《安魂曲》中写道:因为现实与美好的理想之间,总存在一种,古老的敌意。
所以,我们许多的人便在残酷的现实的掩护下,冠冕堂皇地放弃了美好的理想,心安理得地丢掉了生命的本真,过起了灯红酒绿追名逐利的生活。
但我知道,张爱玲没有。
晚年的张爱玲,为了耳目的清净,频频搬家,但她深知自己时日不多,几个写作计划都在“急管哀弦”地进行着。
首先是编订《张爱玲全集》。第二是编一本图文并茂的《对照记》。第三是重写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小团圆》。
《对照记》里收了许多她与至亲好友的照片,只是没有胡兰成和赖雅的,她自己五十岁以后的,也没有。她心里自有一杆秤,称得出爱情与光阴的分量。
这部《对照记》给她带来了荣誉。在她去世前一年,《中国时报》授予她“特别成就奖”。为接受这个奖,她特地到照相馆照了一张“近照”。照片中的张爱玲,面容清癯,目光炯炯,但颓唐的老是掩也掩不住的了。最可称奇的,是她手拿一张卷着的华文报纸,露出赫然几个标题大字:“主席金日成昨猝逝。”
这个亮相,使不少张迷惊骇,甚至有人认为很不祥。但,这就是张爱玲——命运再严酷,她也没有屈从。她虽老了,却绝没有被时间所俘虏。
《小团圆》的书名取得更奇。我们中国人最爱“大团圆”的结局,可能张爱玲揣度自己的一生,无功名、无房产、无子嗣,这样的一无所有,断然是算不得大团圆的,于是只能名之曰“小团圆”。
《小团圆》直到死也没有写完,这也暗合了她凄凉的命运,是连个小小的团圆也称不上的。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这句子是年轻时的张爱玲写的,写尽了她苍凉的一生。
虽然死后六七天才被发现,但她的房间显示,她临终前的头脑是清醒的。各种证件和信件都有条不紊地装在手提包里,放在靠门边易被发现的折叠桌上。她身穿一件赭红色的旗袍,躺在一张灰蓝色的毯子上,手脚自然平放,神态安详,只是出奇地瘦,瘦!她走得平静,有风骨……
遵照她的遗嘱,朋友们将她的骨灰撒向太平洋,同时祭撒的还有红的白的玫瑰花瓣。一代才女张爱玲,从此和浩瀚的大海在一起,和芬芳的玫瑰在一起……
这是张爱玲的现实,也是张爱玲的理想。生前死后,现实从来不是她的敌人。她一直握着现实的手,苦与乐都能微笑。她是蝴蝶,终究飞不过沧海,但她没有随意落在一个岛上,沉溺下去。而是一直飞,飞在爱与梦的微光里,飞在极致的孤独与辽阔里。
在《果壳中的宇宙》一书中,霍金引用了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里一句充满诗意的台词:“我即使被关在果壳里,仍自以为是无限空间之王!”
张爱玲,也是一个端坐于果壳的王者。她从有限中伸出触角,又趁着无限的风,入于精神自由的逍遥之境。她留下的都是刹那,却被我们永恒地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