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生产队在收割季节,农作物经过简单挑选后放在田地里或谷场上,晚上由社员们看管叫“看场”。负责看场的社员可以说是那时生产队的“保安”。
开始时看场只派两个人,自从有一次两人商定好,一人往家里扛了一袋粮食,队长才决定派四个人看场,并在场边又搭起两个庵屋,每天天黑,队长轮流派人看场,让记工员记上名字,防备自盗的事情再次发生。
我曾经和生产队里一个叫风河的人一起看过一段时间的场。那时我刚初中毕业,除白天到队里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外,晚上轮到父亲看场,我就代替父亲去看场。风河是队里的一个光棍汉,近三十岁,因为身体曾有过病,身上多处开过刀,衣服一脱很难看。长相也有毛病,一只眼睛像是害了一样,红红的,人称“红眼”。家庭也穷,弟兄又多,故而没有娶到老婆。可他却非常想老婆。我跟他一起看场的那段日子,队里另外一个比他略小几岁的小伙子刚刚结婚,新娘子长得白白胖胖的,虽不说多漂亮,但在我们队里那些姑娘媳妇中还是很出众的。风河每次跟我一起在床上躺下后,就开始谈那新娘子,夸那皮肤如何的白,又如何的嫩,说那膀子像藕段,能掐出水来。再往下说,有些话就不能听了,常常让我脸红心跳。每当这时我就打断他,我跟风河说,这么想老婆,何不也去找一个来结婚?风河就叹气,说到哪去找呢?这一辈子看来是要打光棍了。
看场时谈女人,其实不仅仅是风河这样的光棍汉。几乎每一个男人聚到一起,没事时都要谈到女人。而看场只不过更无聊,也更容易谈到这个话题而已。在那个贫穷而落后的年代,农村里没有电视机, 有的地方甚至连电也没通上,更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两个男人看场,天一黑就上床,又睡不着,不谈女人又谈什么呢?
有一天,又轮到我和风河看场。因为吃过晚饭后还要做作业,所以就去得迟点。往常,风河总是扛着被子打着手电来我家喊我,但这一次直到我作业做完,也没有听到他的喊声。我只好一个人去晒场。好在我家离晒场也不远,打着电筒,一会儿我就到了场上。可奇怪的是晒场队部的门紧关着,里面也没有灯。难道风河没来?或者已经一个人先睡了?我拍打着门叫着风河的名字,却听见里面一阵慌慌张张的响动。一会儿,风河像才醒来似的对我说,你先去看看仓库四周吧,我马上就来。我从门缝传出的声音里感到屋里好像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好像是女人。我有点明白了,原来是风河利用看场的机会在搞女人。我突然变得惶恐起来,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急忙从门口溜开,拿着手电筒到仓库后面去巡视,直到差不多把仓库后墙的所有砖头都数了一遍,才回到门前。这时,我看到,队部的门已打开,灯也亮了,风河站在门口,远处有一个矮小的女人身影渐渐在黑暗中消失。进到屋内,我问风河那女人是谁?他就变得很害怕、很慌张,求我千万不能说出去,并且可怜巴巴地说,我长到三十岁,今天是第一次碰女人啊!
原来,场上堆了刚收获晒干的黄豆,那女人晚上来到场上,脱了裤子,准备灌一点黄豆回去换油吃。不料被来看场的风河遇到了。那女人羞得无地自容,害怕得浑身发抖,灌在裤管里的黄豆也洒了一地。她求风河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不然她就没脸活了,她说家里一滴油都没了,孩子瘦得皮包骨,她还说如果风河不嫌弃,她愿意让他那个……
告诉我这一切之后,风河对我赌咒发誓说,是她愿意的,他没有强迫她……
我什么也没有说,那个年龄的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只感到那个女人好可怜,风河也好可怜。他们的需要,都是生存中最基本的,也是正当的,可是贫穷使得他们应该得到的却不能得到。对于他们,有什么可以非议的呢?我决定帮他们保守秘密。不过,从此以后,我却再不想跟风河一起看场了。
后来,队里重新调整看场人员、班次,风河被安排与另外的人一起看场。父亲也不再要我替他,轮到我家看场时,都是父亲去。我因为忙于复习,也不再关心队里的事。但有一次在家偶然听父亲说,风河看场时,仓库的后墙被人扒了一个洞,少掉了上百斤的粮。还有人反映,只要轮到风河看场,晒场上晒的玉米、蚕豆、黄豆等东西晚上堆盖得好好的,可到早上一看,常常会出现被人扒动的痕迹。我心中有点怀疑,这些事恐怕都是风河所为,但因缺少证据也不敢肯定。不过,我却宁愿相信不是他所为。因为我知道,监守自盗,可是罪加一等,弄不好,是要被抓去坐监的啊!
公社和大队派人来查仓库被盗事件,风河也被叫去盘问了半天,也没抓住什么把柄。查了几个月,什么也未查到,只好不了了之。不过,生产队却不再安排风河看场了。为此,风河找队长闹过几次,一定要看场,可终究没再安排。我知道,虽没有查到风河监守自盗的证据,但他已经成为一个让人不再信任的人了。
农村土地承包后,随着集体经济的解体,晒场就逐渐地废弃了,不少队部、仓库也都被拆除,有的甚至就无人问津而破败坍塌了。但这看场的一段经历,我却时时记起,不能忘怀。每次回到老家,从那晒场边经过,看着那已成废墟的队部和仓库,心中总是充满一种感伤。不久前,曾经跟我一起看过场的风河也因病去世,至死,他都未能娶上老婆。在他孤独地死去的时候,我不知道有没有一个女人会为他伤心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