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文化发展的主流属于多元结构的开放体系
秦始皇为了思想文化的一元化确实采取了不少断然措施,还有汉代的“独尊儒术”的思想一元化主张,都在历史上产生过深远的影响。这一点是不能否认的。但是,回顾中国的传统文化,你会发现,其发展的主流实际上属于多元结构的开放体系,各种学术思想都非常具有创造性,都掌握着一些真理,而在百家争鸣中互相渗透,从而达到一定程度的融合。当人们在实践中积累的认识内容日益丰富多采而又不断深化时,分化重又开始,各种学术思想在这种分化中又得到充分发展。这种分化、融合,融合、分化的现象几千年来交替不断。
文化的多元化现象在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时代表现得最为突出,中国文人坚持、追求、向往的“百家争鸣”的最理想的文化现象盖创造于斯,发源于斯。国人引以自豪的“几千年的辉煌”、今天人们津津乐道的所谓中国是唯一没有中断的文明古国,其原因也在于此。这个时期的诸子百家都是独立自由的,所以才能创造出丰富多彩的光辉灿烂的思想文化,以致几千年来流风余韵不断。
儒家着重于人和人类社会的伦理关系,引发出德治和仁政的政治主张。墨家着重于人的物质生活,引发出尚贤、非命等政治观点。道家着眼于人类社会和自然界的关系,探究个人如何从自然和社会的束缚下获得自由,从而有了无为而治的社会理想。法家重点研究人的本质和社会制度,对法治主张作了充分阐发。这种“三教九流”各学派之间的思想交锋成为思想发展的动力,首先是促使各自观点的充分发挥,然后又促使对不同学派观点的吸取。至于后人们接受并宣扬什么,往往取决于他们的利益和所站的立场。当一个人成功发达的时候,往往会宣扬儒家思想,强调社会秩序,以维护既得利益,所以说儒家学说是重在保守的学说。怀才不遇的人很希望国家实行墨家主张的“尚贤使能”政策。感到社会不公的人则愿意宣传法家思想。失败的人则往往推崇道家思想,以图打破羁绊,张扬自己的个性。利益和立场不同,对法礼的态度也不同。儒家主张“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法家主张“刑不避权贵,法不欺庶民”,“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道家主张回归自然,“无为而治”,不信礼法与教育。这种各种思想主张反复较量的过程,正是中国哲学思想发展、发达的过程,促进社会螺旋式地或波浪式地不断走向进步。
汉代“独尊儒术”发展到魏晋及其以后的中国哲学又分化为儒、释、道并立的局面,一直到唐朝。
宋朝时理学又占了统治地位。
盛行于宋、明两代的理学虽然仍属于儒家学说,但是,是“阳萎”了的儒学,是儒学的倒退,变成了扼杀人性、压制进取、软化民族性格的学说。一种学术思想一旦成为不可侵犯的官方思想了,全社会的学术思想也便进入萧条期了。至明清之际,才又出现许多互为异同的学术派别,形成了类似于春秋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新气象。这样地每一次融合,每一次分化,都促使学术思想发展到一个更高的历史阶段。
各种思想的产生都有它历史的必然性,世界上任何哲学思想又都不是完美无瑕的,不可能有顶峰的、绝对正确的哲学。“圣人不朽,时变是守”,不知变通的思想必是僵化、落后的思想。但是,各种思想流派又各都有合理的、可以称之为灵魂的东西,彼此间又总有一定的咬合点,各种思想不一定是完全对立的。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自然界保持生态平衡对自然界有好处,人类社会思想多元化、思想活跃对促进社会进步有好处,否则社会就会落后。高下相生,死生相因,多元文化,万象融融。人是会思考的动物,不懂得思考的民族是退化的民族,压制人们思考的政治是反动的政治,更何况很多大的思想体系都有一个合理的灵魂,彼此间又存在着一定咬合点,都对社会有好处。
比如大家都知道的马克思主义的灵魂是辩证法,而有辩证法思想的哲学流派还有很多,最典型的是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思想。甚至佛教教义也有辩证思想,如“诸行无常”的说法,就指出了任何事物都不是永恒的这一事实,事物的存在只是互为条件而已,你变我也变,事物总处在无常的变化之中。
再比如道家思想的灵魂是道法自然,无为而治,反对搞科学文化,认为文化的发展带来的是人的退化,是人的灾难。道家的这一思想反映了客观事实。比如现代人的人体功能低于古人,感受自然的灵敏程度低于古人,这就是人的退化。至于进步就带来灾难,例子就更多了,如武器的进步给人类带来的灾难,工业的进步带来的环境污染等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任何事物都有利弊两个方面。又如人口的增加既有“人多好办事”的一面,更有加速对地球的破坏的一面。任何进步都是一把双刃剑,都会带来等量的负面效应,即古人所说的“有一利,必有一害”。技术发展的结果积累的可能是毁灭的力量。按照道家的思想,肯定是不主张发明火车、汽车、飞机和宇宙飞船的。在道家看来,结绳记事,“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的原始生活才是人类最幸福的生活。从来没有离开过深山沟的人永远是安静的,幸福的,一旦他到现代化的大都市逛了一圈儿后再回到深山沟,就开始躁动不安了,就会感到痛苦和不幸了。人是经不起诱惑的。古人说,人之有苦,为其有欲,如其无欲,苦从何来?所以,有些宗教为了让人感到幸福,就有禁欲的主张。可是,人要是没有了欲望,那还叫人吗?人要是没有了邪恶冲动,恐怕连世界都不能存在了。道家的“无为而治”思想就是让人们永远安静、幸福地待在深山沟里别出来,从而达到“无所不治”的目的,即“无为无不为”。不过,道家的这些思想忽略了人的一个最大实际,即人的欲望是无穷的实际。道家思想存在着严重的自相矛盾、“二律背反”现象。“道法自然”,这当然是主张;是主张就属于人为性质,实际是想抑制客观事物,这还谈什么道法自然?这叫自相矛盾。人是有种种欲望的,山沟里的人是经不起都市文明的诱惑的,所有的人都是不安于现状的,必然努力发展科学文化,满足不断发展的欲望,道法自然也就成了一厢情愿的事情。
这又扯到人性恶上了。
有人问,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这两大对立的世界观或者叫哲学流派之间有咬合点吗?
这个问题挺有趣,对此,我还真有几条离经叛道的观点呢。这唯心、唯物的唯字,当只有、独一无二讲,把人的复杂思想用这个唯字作标志加以区别本身,就有点儿偏激,这是不符合辩证法的(不过,这比把人们对世界的复杂看法庸俗地、实用地、简单省事地用“无产阶级世界观”和“资产阶级世界观”两个概念去分野有道理得多)。难道这两种思想之间是完全隔绝、严重对立的吗?唯心,强调意识第一,唯物,强调物质第一,那么,心与物,也就是意识和物质之间是什么关系呢?是先与后,还是互为条件的关系?这只有用中国人的哲学才能解释,因为中国的哲学较为客观,不在世界观中把心和物隔离开来,而是把客观世界的总规律、总法则抽象为笼统的“道”,认为心与物这二者之间是阴与阳、表和里的可以互相转化的条件关系,意识可以变物质,物质也可以变意识,二者永远是互相依存的关系。真正的唯物主义者从来不否认意识的重要,而伟大的唯心主义者也从来不抹杀物质的客观存在。那些思维已成定式的人忽略了这样一个历史事实:有很多被人们定性为唯心主义世界观的人是著名的自然科学家,他们整天研究的就是物质世界,而一些被公认为是属于唯物主义世界观的伟人却把意识强调到、推崇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和坚持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以至在实践中碰了壁,犯了“意识第一”的无法挽回、无法补救的历史错误。凡事不能绝对化了。谁的思想科学与不科学不是靠个人标榜或别人的认定,而是靠历史实践的证明,是要看历史效果。
或又问,唯心和唯物这两大思想流派没有必要再争论下去了?
答曰:不,要争论,它们自由地争论下去对繁荣哲学,推动社会进步有好处。哲学、社会科学领域越热闹越好,在这种热闹中会自然地形成主流、主导,但谁也不是绝对权威。真正的哲学应该把宗教当成学说,把人类的一切文化现象放到历史的大背景上去研究;如果把某种学说当成宗教去迷信时,那就把自己封闭住了,就会拒绝其他人类进步文化了,社会也就难以进步了。各种哲学理论被人们见仁见智地争论着,各个流派的作家在人们的褒贬中始终活跃着,这才是正常的社会,真实的生活,倘若圣人、领袖成了老虎屁股,社会舆论一边倒,把一种学术思想定为一尊,把某个作家及其作品当作旗帜和样板供着,这一定是个畸形社会,生活也便处处见到虚假,整个社会也就真地难以进步了。
要想让社会不断走向进步,必须让科学、民主和法治成为社会生活的三大支柱,尤其是社会科学要特别繁荣,理论与理论的争论没有禁区。“文明政治”的前提、基础或叫生命力必须表现在政治的科学化上,管理社会的重大决策也就随之科学化了。理论的活跃带来了人们思想的活跃,整个社会也就会充满勃勃生机。主张道法自然的你尽管去返朴归真,过自然状态的生活;想吃斋念佛的,你就去吃你的斋,念你的佛。任何人的生存方式都会得到别人的尊重。妨碍、破坏别人的生活方式的,都会受到法律的制裁。这正是马克思、恩格斯以及他们的战友们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佛教主张普渡众生,马克思主义追求解放全人类,殊途可以同归,百家争鸣构成天籁的交响,物质和意识一同参与万物的新陈代谢,新变旧,旧生新,小变大,弱而强,强而亡,无生有,大道周流,以“对立”的形式完成“互补”的使命,于是,宇宙永远运动着,生命永远存在着。你仔细琢磨吧,世界上的一切都有存在的理由和根据,那些对立的、甚至水火不兼容的事物各都有自己不可思议的魅力。没有了阴,还有阳吗?没有了恶,还有善吗?世界是多元的,社会是立体的,存在方式的多样性和人的认识的有限性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如果我们只会用是与非、黑与白、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革命与反革命、唯物和唯心这么简单的方法来理解和判断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存在,这跟刚刚知道饥饱、冷暖、男女、家人和外人的稚童有何区别?一元化政治对人们填鸭式地强制教育加上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和新闻封锁,让中国人的智商降到了最低水平,竟然真地相信“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说可悲不可悲?真正的共产主义者应该具有最大的包容性,能包容人类所有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思想乃至整个宇宙,因而才使自已具有代表人类先进文化的资格。这里所谓“包容整个宇宙”,是说不要跟宇宙总规律对着干,而是要遵循着宇宙总规律管理社会,生存于社会。宇宙极其宽容而又绝对“疏而不漏”,共产主义学说也应该极其宽容而它揭示的真理也应该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像四人帮那样处处给人设置思想、文化藩篱的人,就是假马克思主义,假共产主义。
二0一0年五月摘编于自己十余年未能发表、出版的长篇小说《牛耕田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