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最晚的晚报

  暑假刚开始,我们家就风云突变。

  期末考试以前,每顿饭菜里都有肉。晚饭时,爸爸还隔三差五地从油脂麻花的公文包一皮里,拎出一个裹了好几层的塑料袋,说:“快点吃,还热乎着哪。要不一会儿凉了,腥。”

  不用看我就知道,那里面包一皮着炸鱼。我一妈一也不知是从哪本科普读物上看到鱼是最补脑子的。这下我就算掉到海里了,天天吃鱼,一打嗝都是鱼肝油的味。我嘟嚷着说:“提醒你们注意啦,我是属羊的,不是属猫的。”

  不过平心静气地说,炸鱼还是蛮好吃的,起码比现在餐桌上天天摆着的素菜,一点荤腥都不见要好得多啊。

  “爸一妈一,也不能我一考完了试,你们的伙食标准就下降这么多,一下恢复到旧社会了。考前是开元盛世,考后就是安史之乱了。”我委婉地向他们提出抗议。

  一妈一妈一,一边刷碗一边说:“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之乱,只知道街上的小白菜五毛钱一斤了。要是放在以前,最多值五分钱。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我说:“那你们得创收啊。广开门路,改善人民生活。”

  一直坐在旁边不吭声的爸爸,掸了掸烟灰说:“金戈,你这个想法很好。反正你也放了假,这个假期就自己挣点钱。体验一下过日子的艰难,对你以后有好处。”

  我最烦大人们一说什么事,就是对我们以后有好处,好像我们以后要上刀山下火海似的,但我对这个建议还是很有兴趣,自己挣点钱——这真是我以前从没有过的经历。细细想起来,我爸爸是个普通的工程师,一妈一妈一是个工人。虽说家庭不富裕,从小有好吃的尽着我吃,经常给我买新衣服新文具,我还从没感到经济危机。

  一想到自己要去挣钱,我突然有一种长大了的感觉。

  第二天,爸爸一妈一妈一上班以后,我就在家里四处搜寻,看有什么可卖的东西。我把自己用过的课本收拾成一堆,心想这是很可以卖出一些钱来的,往年都是一妈一妈一做这件事,今年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我用细塑料绳,把旧书捆好,一拎,嗨,还真不轻,看来能发个小财。刚想出门,九歌进来了。

  你别看九歌这个名字充满了诗意,一见他这个人,你只能想起康师傅方便面商标上那个胖胖的大厨师。他爸爸是个大款,尽用外国一奶一粉揣他,使他面如满月,像支雪糕。一见我整装待发的模样,他说:“准备逃难?”

  我说:“去你的吧。我这是变废为宝。”说着,把我的致富计划对他宣布。

  没想到九歌听后鄙夷地一抽一抽一鼻子说:“一堆烂纸,能卖几个钱?”

  我狠狠地瞪他一眼说:“你倒是钱多,可那也不是你自己的啊。”

  九歌也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妥,就打圆场说:“算我没说。可是你这会儿就把书全卖了,这假期作业怎么做?虽说你学习好,也没练到过目不忘的份啊。到时候跟别人借书,谁借给你啊……”

  我一下噎在那里。真是智者千虑也有一失,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书还有用处啊!为了掩饰自己的失算,我对九歌说:“我就是试验试验你,看你肯不肯借书给我,看来你还是没经得柱考验……”一副不胜悲痛的样子。

  九歌走了。我又在屋里像日本鬼子扫荡似的翻起来,终于在床底下的纸箱中发现了10个可口可乐空罐,真是一个大矿藏。再接再厉,又从厨房的犄角旮旯里掏出了6个椰汁空罐。我提着满满当当的网兜往楼下走,空罐随着我的脚步碰撞出悦耳的声响,像支交响乐队。

  看我走来,缩在树荫下乘凉的小贩立时来了一精一神。

  “卖废品啊?”他热情地打招呼。

  “是。”我把网兜递给他。

  小贩手脚很麻利,把空罐倒进他的麻袋,口中念念有词:“一个可乐罐一毛,共10个。一个椰汁罐一分钱,共6分。一共是1块零6分钱,小兄弟你可拿好喽……”说着,把一堆破烂的纸币塞到我手里。我吓得缩回手,说:“这么一大堆东西,才这么一点钱?”

  小贩说:“小兄弟,看来你是第一次卖废品,都是这个价。我是童叟无欺。不信你可以跟别人打听。我是出常摊的,每天都在这儿蹲着,绝不哄你。”

  我说:“可乐罐的价钱还凑合,可这椰汁罐也太便宜了,就算它比可乐罐小一点吧,也不该差了10倍的价钱。”

  小贩不急不恼地说:“小兄弟你有所不知,这可乐罐是铝合金的,椰汁罐是铁皮的,所以价钱差老鼻子了。”

  我说:“l分钱一个罐,还不够我跑腿的钱呢。我不卖了。”

  小贩依旧笑眯眯地说:“你要不卖,就再原封不动地提溜回去。可你留在家里又有什么用呢?”

  我说:“把它们排成一队,用筷子敲了听响。。”

  晚上爸一妈一回家,我赶快把l块钱双手奉上。爸爸说:“嘿,还真看不出,我儿子能自食其力了。”

  一妈一妈一说:“老实说吧,你把家里什么东西给卖了?”

  我嘻嘻一笑说:“一妈一妈一您猜得可真准。您怎么知道我是卖了东西换的钱呢?”

  一妈一妈一叹了一口气说:“你除了卖自己家的东西,哪还有挣钱的本事!”

  我只好低下头说:“您料事如神。”

  爸爸说:“你快交待拿什么换的钱吧。”

  我说:“不过就是几个破易拉罐。”

  爸爸立刻变了脸,趴下(禁止)子就往床底下看,我说:“别找了,爸。早就到了老乡的麻袋里。”

  爸爸说:“那是我打算做一个简易天线的材料,攒了好长时间,才凑够了数。正打算这个星期天付诸实施呢,没想到你这个败家子居然给卖了……”

  我说:“也没都卖,还剩了6个。”说着把椰汁罐拿了出来。爸爸脸色先是转晴,定睛一看又阴了下来,说:“这是铁的,不行。”一妈一妈一在一旁唠叨起来:“都是你,让他自己挣钱。他有那个本事吗?一不能偷。二不能抢,除了卖自家的东西,就剩下卖血了。我说你这个当爹的,少想这种恨点子好不好?”

  爸爸苦笑着说“易拉罐的事,我再去想办法。跟招待所的大师傅说说,他们那里老有大吃大喝的,凑几个罐不是什么难事。关于挣钱的事,就让金戈自己定吧。”

  我对他们说:“你们等着瞧吧,我一定不靠卖东西,挣点干净的钱给你们看看。”

  第二天晚上,待一妈一妈一收拾好饭桌。我咳嗽了一声,爸爸还没觉出什么,一妈一妈一先说了后:“我看你今天有什么高兴的事。”

  我说:“你们——看!”说着,把一张10元的票子放在桌上。

  我以为他们一定会高兴,没想到一妈一妈一的眼睛瞪得快掉出眼眶:“我的小祖宗,你的这钱是哪儿来的?”#p#分页标题#e#

  我大大咧咧地说:“勤劳致富,守法经营。您就放心好了!”

  爸爸一脸严肃地说:“你不说清楚了,我们还真放不了心。”那架式简直像是审问。

  我只好如实交待:“从九歌手里铮的。”

  一妈一妈一大吃一惊说:“你跟他要的啊?咱可以人穷志不短,你不能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手心向上。没出息。”

  我气愤地大叫:“你们为什么总把小孩想得那么坏?告诉你,这是我用劳动换来的。”

  事情是这样的。

  上午我正在家里再思苦想赚钱之道的时候,九歌像个幽灵似的蹑手蹑脚进来。

  他说:“还想着发财的事呢?”

  我说:“是。正策划把你们家抢了呢。”

  九歌说:“要抢我爹的钱,还真不容易,他的钱都存在进口的保险柜里,听说得用好几吨tnt才能把柜门炸开。你不要以身试法。”

  我说:“九歌,哪儿凉快你到哪儿呆着去,没看见我心烦着呢!”

  九歌说:“我也心烦着呢。可我这心烦要是跟你的心烦换一换,咱们俩就都不烦了。”

  我说:“你讲话怎么跟绕口令似的?我记得你期末考试是数学不及格啊。怎么现如今活也说不利索了?”

  九歌说:“咱们简短截说吧。我这个暑假就得全力以赴地补数学了。别看我爹自个儿没什么学问,要是我补考再不及格,他非得把我的皮扒了当鼓面。偏巧老师又布置了好几篇作文,你说我的头发也不是孙悟空的毫毛,揪几根就可以变出几个九歌。所以我得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主要突击数学……”

  他说到这里我插嘴道:“所以你想让我帮你代写作文?”

  九歌一搓一搓一胖手说:“不好意思啦。正是这个意思。”

  我说:“我不干。这不是弄虚作假吗!”

  九歌说:“这叫助人为乐。再说我也不是白使唤人啊,付酬。每篇10块钱,你要是嫌钱少,咱们还可以讨价还价。”

  爸爸听完我的话说:“这钱虽说是你劳动所得,但不光明正大。”

  一妈一妈一说:“嗨!管它那么多!反正也不是金戈求的他,金戈多写一篇作文,自己练了手艺,还得了零花钱,有什么不好?作家写作还付稿酬呢。”

  爸爸说:“真是妇人之见。这不是耽误了人家的孩子了吗!”

  后来的结局真是悲惨极了,爸爸不但把我铮的钱退了回去,还找九歌的老爹告了一状,让九歌的屁一股牢牢地记住了这件事。

  我在街上闲逛,爸爸一妈一妈一已不再提让我挣钱的事。他们已经忘了,但我没有忘。我一定要用这件事证明我是一个真正的渐渐长大的男孩。

  我看到两个小姑一娘一在炸油饼。不是北京人常吃的那种像烂鱼网似的中央划了三道的饼,而是大得像顶草帽。她俩一个人抖,一个人炸,配合得十分默契。饼里有葱花的香味,很多人排着队买,生意很红火。我呆呆地看着她们,问:“你们需不需要人帮忙?”

  其中高个的女孩用浓重的外地口音说:“要喽。你没看到我们多忙,过些日子她还要回家耍,就剩我一个人跑单帮,哪里忙得过来!”

  我说:“那我来给你们帮忙吧,我只要很少的工钱。”

  高个女孩说:“就你这个样子,还能炸油饼啊?不要让油把你炸焦了。你莫要拿我们开心啊,有心帮忙就买一个我们的油饼吃好了。”

  无论我再说什么好话,她们就是不相信。

  有什么办法?我只好踢着石子往前走。

  看到一些年轻人在搬水泥预制板。他们哟唷地喊着号子,像个巨大的蜈蚣,在滚一热的马路上缓缓蠕一动。

  趁他们休息的时候,我走过去说:“这工地上有没有轻一点的活,我愿意来工作。”

  工人们蹲坐在地上,沉默地看着我,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

  我又重复了一遍。一个老工人抹着满脸的汗水对我说:“这里没有轻的活,你的身一子骨还没长结实,是干不了这里的活的。你为什么小小年纪就要出来挣钱呢?回家去吧,要是跟家坐闹了脾气,认个错就是了。别那么犟。”

  老人家真是个好人,可我的心事他怎么能猜个透!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心想要不就拣一个钱包一皮好了,这也算我挣来的钱啊。又一想,不对啊,拣的钱包一皮是要上交的。我暗笑自己,真是让钱迷了心窍了。

  你还别说,我就这么两眼盯着地走,还真就拣到了钱。不过就是少了点,只是五分钱的一个钢蹦。

  要是我小时候,就会把这钱交到警察叔叔手里。可我都这么大了,再说现在谁还把五分钱当成钱啊。于是我只好把它留在口袋里了,过了一会儿,就把它加入到我自己的钱里,买了一根冰棍。

  买冰棍的时候我灵机一动,心想这也是一条光明正大挣钱的路子啊。仔细一琢磨,不成,现在卖冰棍也不是那么容易了。过去推个自制的画着白熊的小推车就行,如今都是标有“和路雪”或是“新大陆”的冰拒,由初级阶段发展成豪华型的了。我到哪儿去武装这么先进的设备啊。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啊走。原来觉得城市很大很大,挣钱的门路很多很多,轮到自己亲自实践,才知道谋生是这么不容易。

  “嘿、小伙子,你溜达什么呢?从早上我就看到你围在这儿转,现在都下午了,你还不回家。是不是有什么掰不开的事啊?”一个搭着凉篷买书报的老爷爷对我说。他一定是把我当成不良少年了。

  他的花白的眉毛很使人信任,我就把自己挣不到钱的苦恼跟他说了。

  “喔,是这样。”他若有所思。

  “我有一个主意,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干。”他沉吟了一会儿说。

  我说:“您快说。”

  他说:“你会唱聂耳的那支卖报歌吗?”

  我说:“不就是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他说:“对喽,如果你愿意卖报,我可以替你把晚报批发来。每一张你可以得到5分钱。积少成多,这就是你的劳动所得了啊。”

  我说:“好啊好啊。我以后就当一个卖报的小行家。”

  老爷爷说:“那好吧。你先交我定钱吧。”

  我一愣说:“什么叫定钱啊?”

  老爷爷说:“你要多少晚报,我得前一天到邮局登记。定多少第二天就取多少,不兴翻悔。订报的时候就得交钱,这就是定钱。一份晚报两毛五,你要多少份,钱自己算。”

  我想了想说:“我要100份吧。”

  老爷爷咕噜一句:“心还挺贪。好吧,给我25块钱,明天下午3点到我这里拿报纸。不过可有一条,你不许在我这周围卖报。”#p#分页标题#e#

  我说:“为什么呢?老爷爷?”

  老爷爷生起气来:“你这个孩子看起来挺机灵的,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我这么大年纪了,腿脚也不利落,没法挪窝。我也卖晚报,你要是在我这近旁卖,我的报纸不就卖不出去了?你跑远点,那边大桥底下,是个好地方。骑车的人到了那儿都习惯捏闸,你就拣那蝎虎的消息多吼它两嗓子,不愁没人下车买报。”

  我看着爷爷花白的眉毛,觉得他又一精一明又可亲。

  我从压岁钱里取出25块钱交给了老爷爷。那天晚上我拼命压抑着自己想说真话的愿望,竭力装作若无其事。我打算给爸一妈一一个意外的惊喜。

  第二天下午,阴云密布。我给家里留了一个纸条,说我到九歌家去了,要他们别等我,夹一着雨衣就跑出了门。

  今天不会再拣到钱包一皮了。我的眼睛再不会朝地下看,而是一直看着前方。

  没想到老爷爷迟疑着不把报纸给我。“孩子,今天天气不好……”

  “天气不好和报纸有什么关系呢?”我大不解。

  “傻小子,天气不好,买零售报纸的人就少多了。我们是应该看了天气预报才下定金的,昨天我一看大太阳那么好,就把这事给疏忽了。你说定100份,我也没拦着你。我看你今天是卖不出那么多份了。这样吧,我只给你50份,剩下的由我来卖……”老爷爷长长的眉毛随着他的话,微微颤一抖。

  我的心一下子热一辣辣地。一把抢过报纸,说:“老爷爷,您就放心吧.我一定会把报纸都卖出去的。”

  天空已经有大而稀疏的雨滴砸下来,把包一皮在最外面的报纸洇出一个个深褐色的椭圆。我赶忙把雨衣裹一住晚报,抱着它往桥底下跑,好像它是我的小一弟一弟。

  立交桥底下真是个好地方,风吹不着,雨打不着。骑车的人们一到桥下,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速度,是个兜售报纸的好地方。

  “嘿,小孩,来张晚报。”一个戴眼镜的叔叔招呼我。

  我赶紧给他拿了一张报纸,他递给我一张一块钱的票子。

  “哎呀,我找不开。叔叔,你有没有零钱?”我把自己的钱包一皮翻得像被抢劫过,还是凑不够零钱。

  “这个票子不算很大啊,你为什么不预备零钱呢?”叔叔叹息着。

  突然我心生一计,对他说:“要不您买两份报纸吧,这样我就找得开了。”

  叔叔笑了,说:“这上面又没有我的文章,我要那么多相同的报纸干什么用呢?”随手放下了报纸,说:“那我只好到前面的报摊去买报了。”

  我看着戴眼镜叔叔远去的身影,才知道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其实我家的储钱罐,肚子都快给胀一破了。来不及后悔,又有新的顾客。幸好这一位备有零钱,我的被动局面渐渐改观。下班的人流涌了过来,有几次我居然被包一皮围了。

  “嗨,小孩,你倒是快点找钱啊,我都等了半天了!”

  “你也不能光给那半边的人卖啊,我比他先来的,可你看,他买了报,骑出去都快有1里地了,我这儿还等着你拿报呢。怎么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啊……”

  “这张报纸都淋湿了,你得给我换一换。”

  “你这钱找错了,还得给我一毛钱呢……”

  我忙得一塌糊涂,但总算把大约一半的报纸卖出去了。我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看了一眼四周。

  不知何时,夜幕已经悄然降临,密密的雨帘已经变成青黑色,均匀细密地抖动着,撞击到水泥路面,反弹起灰白的雾烟。

  一辆铁灰色的奔驰急驶而过,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裤脚。

  雨很大,立交桥地势低洼,水一浪一滔滔地汇集而来,我的四周几乎成了一个小湖泊。下班族的季节似乎已经过去,汹涌的自行车大军消失了,只有三三两两的散兵游勇急匆匆地往家赶。

  他们一定是赶回家吃饭去的。我这样想着,肚子就咕咕地叫起来,好像里面潜伏着一群蛐蛐。

  回家去吗?

  不能!我不能回家。这不但是钱的事(我到现在连本钱还没有赚回来呢),还有我立下的誓言。

  但是再在桥下等,希望渺茫。天越来越黑,买报的人越来越少。我要到一个资源更丰富的地方去。

  到哪里去呢?

  我思索了一下——到火车站去!那里什么时候都是人声鼎沸灯火辉煌的,想着就令人温暖。

  我于是把剩下的报纸夹在腋窝下,穿上雨衣。塑料雨衣包一皮裹一着我,雨滴打在头顶上,好像在敲一只洋铁盆。

  换了两次车,到了火车站。我这才想起,火车站的大门是要凭当日车票才能入内的。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发现因为雨太大,把门的人也躲到一边去了,让我顺利地混了进去。

  大厅里好暖和呀!混合着烟气的空气虽然有些污浊,但仍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卖报啦!卖报啦!”我鼓足劲喊了起来。

  还真有几个人放下沉甸甸的行李卷,说:“买张报。留着在车上慢慢看,也好解个闷。”

  我已经发现,卖东西这个事,只要有一个人买,就会有人好奇地围上来。难怪那些不法商贩要雇“托儿”呢,就是能使买卖兴盛。

  我忙着收钱,递报,心里喜孜孜的,照这个速度卖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得胜归朝了。

  “我说,谁让你在这里卖报的!”忽然一个炸雷似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

  我抬头一看,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

  我说:“我让我在这里卖报。”

  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说:“你一说话,就知道你是个雏儿,不懂得规矩。这地方是谁想来卖报就能来卖的吗?这是风水宝地。你拜了码头了吗?”

  我说:“这里是火车站,怎么会有码头?只有港口才会有码头啊。”

  络腮胡子说:“你小子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啊?”

  我望着他说:“是真不懂。麻烦您告诉我,我不就懂了吗!”

  他说:“别的我也不跟你多说了,快走吧。记住,每个卖报的人都有他自己的势力范围,走晚了就会有人对你不客气了。”

  我不很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这里是不能卖下去了,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火车站。

  浸满雨水的房屋,好像比白天胀一大了许多,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照耀下,仿佛魔鬼的宫殿。我剩余的报纸,还有30多份。夜晚已经使吃饱的人们都躲在温暖的家里看电视了,还有多少人会等着买我的报纸呢?

  只有天知道!

  但是我必须把剩下的报纸卖出去。要不然我不但没有挣到一分钱,连老本都搭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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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耻辱。

  再到哪里去卖报?

  那个地方应该又温暖又明快,人们才有兴致买报……哪里是又温暖又明亮的地方呢?

  只有自己的家!

  我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事情还没有做完,不许想到家!

  对了,地铁就是温暖而明亮的地方。

  我立刻飞快地钻入地铁。它是明亮的,但有一种迟钝闷热的感觉。

  已经过了上下班的高峰时期,车厢里显得空空荡荡,有的人眯着眼,有的干脆就昏然入睡,身一子随着车厢的摆一动微微摇晃。

  我走到一位女上跟前,轻声对她说:“今天的晚报,您要吗?”

  她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这小孩,不好好上学,就出来挣钱。我们给希望工程捐的钱怎么也不管事啊?”

  我说:“现在已经放暑假了。”

  她说:“噢,是勤工俭学。”

  我说:“您到底,买不买报啊?”

  她说:“我们家报纸多着呢,我不买。”

  我毫不气馁说:“晚报上有最新发布的今夏今秋的服装流行色,是沙漠系列和……我不说了,您自己看吧。”我把一张报纸塞到她手上。

  她一边说着:“报上登的这东西尽是瞎说,根本就不准。”一边很利索地掏钱买了报。

  我的自信心大受鼓舞。

  我走到一个小伙子跟前说:“波黑的局势又吃紧了,新死了两个记者。”

  他什么话也没说,立即掏出钱包一皮。

  我走到一个老人身旁,挺神秘地对他说:“报上登着活120岁的人的秘诀。”

  老人接过我的报纸说:“小家伙,活那么长有什么好的?地铁是不许卖报的。你千万小心,别叫人逮着。”

  我感激地冲他一眨眼睛。后面的卖报过程就使我有了一种作贼般的感觉。每到一站,我就把没卖完的报纸卷在雨衣里,挟在腋下(因为我没带什么包一皮装),装作正经地下了车,但是并不出站。等下一列地铁开过来的时候,再窜上新的一节车厢,兜售报纸。

  随着时间的推移,买报的人越来越少了。人们不客气地拒绝我,甚至连看部不看我一眼,好像我是在对着一堵墙壁说话。

  到了最后20份报纸的时候,我简直就要绝望了。

  我连续串了几趟列车,没一个人买我的报纸。有个阿姨对我说:“我是上夜班去。在家里就看过晚报了。这么晚了,没有人再会买报纸了,报纸也像蔬菜,要越新鲜越好。孩子,你快回家去吧。”

  不。我不能回家。要是这些晚报卖不出去,就等于一分钱也没有挣。辛辛苦苦这么长的时间,实际效果就是一个圆圆的零。

  但是,人们越来越冷漠了。没有人买我的报纸,由于我反复地在站台上出现,地铁的工作人员已经警惕地用眼睛的余光瞟着我了。

  我疲惫地靠着地铁站的大理石柱子,一股滑腻腻的凉感,沿着我的脊梁骨往上爬。

  金戈,你一定要再坚持一下。我狠狠地对自己说。

  走过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对我说:“你是在卖晚报吗?”

  我很奇怪,我并没有把报纸露在外面,只是在这个站台休息,预备一会儿再开始旅行售报的。她莫非有x光眼,能透过厚厚的雨衣,看到里面的东西?顾不得想那么多,我不能放跑了送到手的主顾。

  我忙不迭地说:“是啊,是啊。”

  她说:“你还有多少张报?”

  我说:“多着哪。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说:“这是今天晚上最晚的晚报了。我都买了。”

  我压抑着狂喜问:“你买这么多的报纸干什么用呢?”

  她莞尔一笑说:“这上面有我的文章,所以我要多买些啊。”

  没想到索绕我这么长时间的难题,这么容易地就解决了。再说,我看她的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居然就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了,不由得顿生钦佩之意。我一边收她的钱,和她交接报纸,一边真心实意地说:“你真不简单。能告诉我哪篇文章是你写的吗?”

  在一个下午搭一个晚上的卖报过程中,我对报上的每一篇文章,都像自己写的卷子一般熟悉。

  这本来是一个正常而充满善意的问题,没想到女孩突然变了脸,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一爱一刨根问底呢?”

  她自言自语着,“他们说得真对。”摇晃着马尾巴辫,不耐烦地走了,留给我一个背影。

  也许怪我太多嘴多舌了。不管怎么说,我用自己的力量把整整100张报纸都卖出去了,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首战告捷,真是一个小小的奇迹呢!

  我这才想起爸一妈一。他们在家里一定等着焦急了。我以前虽也到同学家里玩过,但从没有拖到这么晚的时间。

  我急急地向地铁站口跑去。

  我看到那个女孩正把厚厚一沓刚从我这里买到的报纸和找回的零钱,交给一对中年夫妇。

  女人感激地对女孩说:“谢谢你。剩下的这点钱,你就留下吧。素不相识的,帮了我们的忙……”双手推让着。

  女孩的头左右晃动着说:“一桩小事,不客气。”把钱送回,然后张开樱桃颜色的花伞,走出地铁站。

  那个男人把所有的报纸一捅一进果皮箱。果皮箱的口子很小,他就用指甲把报纸折得很整齐,好像它们是一块块钢板。

  当他们把一切都做妥贴了以后,才发现我站在他们面前。

  他们是我的爸爸一妈一妈一。

  我说:“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一妈一妈一说:“九歌的父亲下班的时候,坐在车里看到你在桥洞下卖报。九歌到家里来找你,没想到你还没有回来。我们是随便到外面逛逛的……”

  我垂头丧气地说:“爸爸一妈一妈一,假如不算你们的钱,今天我还是一分钱也没有挣到。”

  爸爸抚一摸一着我的头说:“金戈,为什么不算我们呢?我们是你最后的顾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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