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道:今儿个晚上脱了鞋,不知明日穿不穿;天有不测的风云啊!为留名千古,似应早早写下自传;自己不传,而等别人偏劳,谈何容易!以我自己说吧,眼看就快四十了,万一在最近的将来有个山高水远,还没写下自传,岂不是大大的一个缺憾?!
可是,说起来就有点难受。自传不难哪,自要有好材料。材料好办;“好材料”,哼,难!自传的头一章是不是应当叙说家庭族系等等?自然是。人由何处生,水从哪儿来,总得说个分明。依写传的惯例说,得略述五千年前的祖宗是纯粹“国种”,然后详道上三辈的官衔,功德,与著作。至少也得来个“清封大夫”的父亲,与“出自名门”的母亲。没有这么适合体裁的双亲,写出去岂不叫人笑掉门牙!您看,这一招儿就把咱撅个对头弯;咱没有这种父母,而且准知道五千年前的祖宗不见得比我高明。好意思大书特书“清封普罗大夫”,与“出自不名之门”么?就是有这个勇气,也危险呀:普罗大夫之子共党耳,推出斩首,岂不糟了?!英雄不怕出身低,可也得先变成英雄啊。汉刘邦是小小的亭长,淮阴侯也讨过饭吃,可是人家都成了英雄,自然有人捧场喝彩。咱是不是英雄?对镜审查,不大像!
自传的头一章根本没着落。
再说第二章吧。这儿应说怎么降生:怎么在胎中多住了三个多月,怎么产房里闹妖一精一,怎么天上落星星,怎么生下来啼声如豹,怎么左手拿着块现洋……我细问过母亲,这些事一概没有。母亲只说:生下来奶不足,常贴吃糕干——所以到如今还有时候一阵阵的发糊涂。
第二章又可以休矣。
第三章得说幼年入学的光景喽。“幼怀大志,寡言笑,囊萤刺股……”这多么好听!可是咱呢,不记得有过大志,而是见别人吃糖馅烧饼就馋得慌——到如今也没完全改掉。逃学的事倒不常干。而挨手板与罚跪说起来似乎并不光荣。第三章,即使勉强写出,也不体面。没有前三章,只好由第四章写了,先不管有这样的书没有。这一章应写青春时期。更难下笔。假如专为泄气,又何必自传;当然得吹腾着点儿。事情就奇怪,想吹都吹不起来。人家牛顿先生看苹果落地就想起那么多典故来,我看见苹果落地——不,不等它落地就摘下来往嘴里送。青春时期如此,现在也没长进多少,不但没作过惊天动地的事,而且没有存过惊天动地的心。偶尔大喊一声,天并不惊;跺地两脚,地也不动。第四章又是糖心的炸弹,没响儿!
以下就不用说了,伤心!
自传呢,下世再说。好在马上为善,或者还不太晚,多积点阴功,下辈子咱也生在贵族之家,专是自传的第一章就能写八万字。气死无数小布尔乔亚。等着吧,这个事是急不得的。
(载一九三四年一月《大众画报》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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