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战斗真相
文革武斗至今是,将来还可能是中外古今的一大奇观。在文革中,本来就没有深仇大恨的群众却分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高举着同一面旗帜,呼喊着同一个口号,高唱着同一首歌曲,互相残杀,毫不手软。这些彻头彻尾的革命造反派甚至连“一句等于一万句”的毛主席指示也听不进去。毛主席多次强调:“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工人阶级内部,更没有理由一定要分裂成为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要文斗,不要武斗。”可是,在文革武斗中打红了眼的两派组织,照样我行我素,一定要打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
在紫贝县,也是这种情况。
攻打椰子厂是井系旗派主动发动的旨在解围紫贝岭中的一场规模最大的武斗。在这场武斗中,井系旗派负出了伤亡十多人的惨重代价,结果一无所获,全盘皆输,而它的对手联总派却分毫未损,无一伤亡,这也是奇迹。在武斗中,我负责外围警戒,没有直接参加战斗,因而未能了解战斗的具体情况。后来,我向参战者多次三访六查,才弄清楚了这场战斗的真相。
8时左右,红农会民兵对椰子厂发动了攻击,东郊连两个主攻排在强大火力的掩护下向攻击目标推进,开始攻击非常顺利,两支突击队很快地锲入联总派阵地。起初联总派的火力很弱,只有几支冲锋枪和一些步枪在射击,战斗员们没有遭到联总派机枪火力的拦击。由于进展迅速,战斗员们放松了警惕,认为对方的战斗力很弱,不堪一击,胜利在握,他们一面加强火力,一面快速地向前推进。椰子厂与木材公司之间是一块开阔地,中间没有任何地形地物做为掩体,战斗员们站起来跑步前进,想快一点通过这个讨厌的开阔地,但这时联总派的火力突然加强了,爬起来冲锋的战斗员被迫趴在地上,当时还没有什么伤亡。
在这个危急关头,指挥部发出了继续攻击的命令,冲锋号响起来了,战斗员们从地上一跃而起,呐喊着向前跃进。这时,从左侧暗堡里射来一阵猛烈的机枪子弹,很多人中弹倒在地上,进攻受阻。我的同学粱振当就是在这个时候负伤的。同时受伤的还有我大队的红农会民兵黄守亲、黄菊香等十多人,大部分人伤在腿上。当时的处境非常危险,进攻的队伍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眼看许多人就要牺牲。为了排除险境,指挥攻击分队的连指挥员郑家益、潘先傅立即命令部队停止攻击,并准备撤离这个地方,从另一个方向发动攻击。郑家益、潘先甫也是第一次参加战斗,没有实战经验,只是凭着一股勇气。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他俩突然站起身来,用冲锋枪向联总派阵地猛烈射击,以便吸引对方的火力,掩护部队撤出阵地。当时在他们的面前闪烁着一串串火光,隐蔽在工事里的联总派是看得很清楚的,而且从他俩喊出的口令中,可以判断他们不是一般的战斗员,而是指挥员,于是,从左侧的暗堡里伸出了枪口,又一挺机枪打响了,火力很猛,他俩当场就被打死了。
据后来了解的情况说,据守椰子厂的联总派人数虽然少【仅有五十多人】,但队伍相当精干,都是作战经验丰富的退役军人,那两位机枪手还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枪打得非常准。当战斗开始时,联总派武装人员只使用一挺机枪,另一挺机枪隐蔽在暗堡里,没有打响,在战斗进入火热化阶段时,这挺机枪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不但挡住了井系旗派的攻势,还打死打伤了多名井系旗派作战人员。
参加这场战斗的同学说,撤出战地的秩序是相当混乱的,人们争先恐后地退出火线,谁也顾不了谁,指挥员家益、先甫被打死了,现场没有指定新的指挥员来组织队伍,也没有派出掩护部队,因为这时指挥部已经打出撤出阵地的信号弹。不一会儿,阵地上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仅剩下几位学生和一些零散的民兵。
阵地上躺着已经死去的郑家益和潘先傅,孤零零地丢在那里。这时枪声也停息了,战斗已经结束了,所有的参战者都先后离开了阵地,同学们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不能把他俩丢掉不管呀!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的尸首弄回去。同学们冒着生命危险慢慢地向他俩爬过去,一看,两人已经停止了呼吸,一个跪伏着,一个仰面倒在地上,两个人的头部都被枪弹击中,伤口不断流淌着鲜血,他俩死亡的场面相当惨烈。后来又爬过来了几位民兵,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俩的尸体拖离了阵地。
后来,我们才知道指挥部并没有发出撤退的命令,而是通讯员由于惊慌失措而打错了信号弹,从而造成了战地的混乱局面。突击队发出第二轮攻击时,遭到联总派顽强的抵抗,民兵中有一些人负伤。当时潘先阳在木材公司的一栋小房屋里实地指挥,他非常了解当时战斗进行的情况,看到这个方向对方的火力很猛,立即变更作战部署,命令主攻分队改变攻击路线,转移阵地,从另一个方向发动冲击。当时椰子厂地域广阔,联总派兵力有限,火力也不够强,只有两挺机枪,有些地方根本没有人防守。潘先扬命令通讯员打出转移阵地的信号弹,这时阵地上枪声大作,不少人中弹负伤,通讯员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感到非常恐惧,他在惊慌失措之中竟然打错了信号弹,造成了作战部队的混乱,转移阵地变成了仓皇撤退。当潘先阳命令发动第三轮攻击时,阵地上已经看不到作战人员的影子。回到驻地后,潘先阳查明撤退的原因,才知道是通讯员打错了信号弹,他大发雷霆,喝令枪毙那个通讯员,后经多人说情才保住那个小子的牲命。
这个通讯员叫符策强,是我们大队的红农会民兵,跟我们一样的年龄,从来没有参加过战斗。后来我采访了他,他心有余悸地说:“我是捡回了一条命。我虽然没有直接参加战斗,但跟他们是在同一个位置上,当时战斗打得非常激烈,许多子弹向我头顶上飞来,我感到非常恐惧,因为我从来没有见到这样的场面。看到很多人在我的前面倒下去了,我的心就更加慌乱了,潘总指挥命令我打转移阵地的信号弹,我在慌乱之中,却上错了子弹------”
由于绝大多数民兵是第一次参加战斗,没有实战经验,因而闹出了一些笑话。
在激战中,一位姓潘的东郊红农会民兵冲在最前面,在混乱中他独自一人闯进了联总派阵地的核心地带,跟后面的队伍失去了联系。他从来没有到过椰子厂,根本不熟悉那里的地形,走来走去都没有走出椰子厂,也没有看到自己的战友。后来枪声停息了,他以为我们的队伍已经打进了椰子厂,对自己的处境也就不大介意,也许是过度疲劳,他竟然依靠在椰子厂的锅炉壁上睡着了。第二天他醒来时,看见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竟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人,这时他才觉到事情有点不妙,想偷偷地溜走,可是在慌乱之中却忘记去掉绑在左臂上的白毛巾。几个联总派民兵发现了他,立即过来盘查,他支支吾吾,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结果被联总派民兵生擒了。至于他在联总派监狱中所受到的皮肉之苦,那就可想而知了。
在攻打椰子厂的战斗中,除了东郊连两个排担任主攻从正面突击联总派的阵地外,指挥部还组织另外一支突击队从大潭田洋方向向椰子厂发动攻击,这支突击队是由杨昭经指挥的城郊红农会民兵排。
杨昭经是一个老资格的军人,曾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有丰富的作战经验。他是城郊公社大潭大队人,在七月份县城派性斗争进入高潮时,他领导组织了大潭大队和城郊公社的红农会,带领农民群众上城支持井系旗派,担任了城郊红农会的头头。县城发生大规模武斗后,他又成了紫贝岭前线指挥部的头头。他的弟弟杨昭宗也是个退伍军人,这时却成为联总派的武斗总指挥,兄弟俩由于观点不同,两个人成了势不两立的仇敌,互相残杀,成为县城里的一个奇闻。
椰子厂战斗打响后,扬昭经带领突击排从大谭田洋方向突击联总派的阵地。由于他们对地形非常熟悉,攻击非常顺利,一下子突破了联总派的两道防线,眼看就要向联总派的纵深阵地发展,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杨昭经看到指挥部打出了撤退的信号,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执行指挥部的命令,下令撤退。突击排在撤退途中遭到联总派的阻击,一位名叫傅启养的老民兵【大潭红农会】被打死,倒毙在战壕里,几天后才给联总派发现,被收拾抬了上来。
就这样,由海军直接导演的这场为解围紫贝岭的椰子厂战斗,尽管费了九牛五虎之力,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最终还是以失败而告终。
五十一、败局已定
圣殿,又名孔庙,位于紫城镇东风路77号,是城区中心一处建筑群,历来是文人供拜孔子,读经论道之地。它建于北宋庆历年间,明洪武八年【1375年】迁现址,建筑面积3300平方米,是滨海保存得最完整的古建筑群,也是我国南方最具特色的古文化旅游点之一,被誉称“滨海第一庙”。
紫贝孔庙平面布局严谨,左右对称,庭院宽广,前庭中轴线上布有刻星门、泮池、状员桥和温文尔雅的孔子全身塑像。桥边有一古井,名日“圣泉”,泉水清甜,数百年来未干凅。文革前粮所曾在孔庙设购粮站,我每月必到孔庙购粮一次,每次我都在“圣泉”旁边玩水,因而对孔庙很熟悉。孔庙里有很多建筑物上都雕刻有花草、鸟兽和历史人物,千姿百态,堪称杰作。但文革前很多人都把这里称为“圣殿”,而不知孔庙为何物。文革中,联总派霸占了孔庙,把它当成自己的据点和指挥部,孔庙成了一个谋划武斗,指挥杀戳的血腥之地。
无论是井系旗派,还是联总派,12月26日这一天,对他们来说,都是生死攸关的日子。这一天天还没黑透,联总派的大头头们,还有武斗指挥部的指挥官们,都早早的来到了指挥部------圣殿,谋划应对井系旗派反击的计策。在圣殿旁边的公园一带,联总派也布下了重兵。联总派武装民兵在靠近紫贝河的公园里构筑了防御工事,机关枪口对准了河对岸的下东高地。联总派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情报:井系旗派组织了一支敢死队,准备潜过河来偷袭联总派的指挥部。
早在前一天,联总派指挥部就得知井系旗派要攻打椰子厂的消息,联总派大多数头头主张马上撤出椰子厂和六一厂的兵力。武装部政委陈延福力排众议:“不行!这两个阵地绝对不能放弃!这两个阵地是卡在井系旗派喉咙里的两块硬骨头,是切断了他们的命根。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坚决守住这两个阵地。”
晚上7点多钟,紫贝河左岸响起了激烈的枪声,井系旗派的反击战开始了。联总派头头们都围拢在报话机的周围,焦急地探听井系旗派攻打椰子厂的消息。
一会儿,报话机里传来了急促的话音:“我们遭到了攻击!井系旗派的火力很猛,战斗非常激烈------”从报话机里可以听到激烈的枪声。联总派武斗总指挥杨昭宗一把抢过话筒,大声喊道:“你们要坚决顶住!不惜一切代价守住阵地!我们会派出援军支援你们!我们一定支援你们------”
大约过了10多分钟,报话机里又传来了急促的声音:“他们又发动了第二轮攻击,阵地还在我们手里!阵地还在我们手里!”
又过了10多分钟,报话机里传来了兴奋的声调:“报告指挥部,战斗已经结束,井系旗派被我们打败,他们已经撤退了!我们的阵地分毫未损,我们胜利了!”这时,联总派头头们那种焦虑不安的神色已经一扫而光,个个喜形于色,圣殿里一片狂呼:
“我们胜利了!”
“快拿酒来!为胜利而干杯!”
第二天,联总派为椰子厂和六一厂派去了援军,大大加强了那两个阵地的防御力量。
潘先扬指挥的东南线民兵在攻打椰子厂的战斗中遭到了致命的打击,战死三人,十多人负伤,元气大失。指挥部的头头们认为联总派的实力强大,害怕再次遭到失败,就再也不敢向联总派的阵地发动大规摸的攻击了。在椰子厂战斗中,联总派指挥部总结了经验,了解到井系旗派东南线并没有什么力量,就不再理睬它了,而是集中全部力量,一心一意的围攻紫贝岭。这时的紫贝岭,已经到了弹尽粮绝,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我们在城外的同学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多次向紫贝岭前线指挥部提出建议,要求尽可能地把城里多余的非武装人员撤出来,紫贝岭上只能留下少数武装人员在那里坚持,虚张声势。这样做,一是减少不必要的伤亡,二是可以节省一部分粮食,因为城里早已经出现了粮荒。
总部的头头们对我们的建议持否定的态度。他们认为,如果把紫贝岭上的一部分人转移出来,势必会引起军心混乱,对固守紫贝岭不利,还是把他们留在那里,等待形势的变化。
当时,坚守在紫贝岭上和文南街里的井系旗派共有六七百人,大部分是县委机关干部和几所学校的学生,还有一部分工人和少数从农村调上城的红农会民兵,人数倒不少,战斗力却很弱,最大的问题是缺少武器,靠几十条枪,要守住紫贝岭和一条大街这样庞大的阵地,这是不可能的。再者,紫贝岭上的存粮已经用完,现在完全依赖城外红农会的支援,如果联总派全部卡断外面通往城里的通道,那紫贝岭上的井系旗派就只有死路一条,乖乖地举手投降了。
可是,头头们却不正视现实,硬是下了固守待援的命令,他们想拖延时间,妄想奇迹的出现。事实证明,依靠城外现有的力量是无法打破联总派的包围的,多拖延一天,就多牺牲一些人的生命。
27日夜间,在城外的同学们跟随潘先阳的队伍一起转移到了县城附近的西庄园村和堂福村一带。这时的紫贝岭,形势一天比一天吃紧了。联总派指挥部为了争取在元旦前拿下紫贝岭,正集中兵力全力以赴地攻打紫贝岭,以便倾出手来对付在各地活跃的红农会民兵。联总派指挥部还违反了军管会“不得使用重武器”的规定,用六0炮和火箭弹对紫贝岭狂轰滥炸。一到夜间,便是联总派炮火大施淫威的时候,在联总派指挥部的统一号令下,分布在城外各个阵地上的联总派炮兵,一齐向紫贝岭射击,随着一声声巨响,一颗颗炮弹在紫贝岭上爆炸,一股股浓烟拔地而起。紫贝岭上,文南大街里,硝烟迷漫,弹片横飞,井系旗派被炸得晕头转向,抱头鼠窜,被迫退出一个个前沿阵地。
但是,井系旗派武装人员顽强地固守着核心阵地。他们在紫贝岭上挖掘了四通八达的交通壕,构筑了坚固的地下工事,联总派炮火轰炸时,他们便躲藏在掩蔽部里,炮火一停,他们马上钻出地道,掩蔽在预设的阵地上,进行了英勇的抵抗。
在城外的井系旗派和红农会,日日夜夜在支援着紫贝岭,他们冒着枪林弹雨,冲破了联总派的层层封锁,把一袋袋的粮食和弹药运进紫贝岭,然后,又把那些受伤的人员抢运出来,把他们送到清澜海军医院去。
我和城外的同学们参加了向紫贝岭运送粮食弹药的战斗,目睹了联总派围攻紫贝岭的情景。我清楚地认识到,紫贝岭是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坚持下去了,它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与其在里面做无谓的牺牲,倒不如把里面的人全部撤出来,转移到农村去,找一块群众基础的地方跟联总派周旋,打游击战,这样对今后的斗争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在城外的同学们都有这种想法。我们把这个意见告诉给王诚树,建议他跟指挥部的头头们谈一谈,希望头头们回心转向,及时作个英明决策。可是,王老师却对我们说,我谈有什么用?现在是他们在打天下,我的意见没有人听,还是用事实来证明谁是谁非。现在到了这田地步,我也管不了啦!
看到他这种无可奈何的样子,我们确实沮丧极了,刚造反时那种天不怕地不怕气冲宵汉的精神,现在再也无法从我们身上焕发出来了。我面对着井系旗派即将崩溃的局面,不得不正视现实,不得不考虑自己今后的出路和命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