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 苏州这座城市向来不缺少赞美之辞,虽然我惜墨如金(主要因为墨少),但还是想赘述几句。
早在八十年代末,我就潇洒地挪用了新婚准备置办彩电、冰箱和家具的全部款项,来了一次说走就走的江南之旅。此举在那个经济拮据的年代,也算是领风气之先。
那年五月初的一个上午,我和太太一起从那座漂亮的小洋楼—天津西站出发,乘坐的是一列老式的绿皮火车,当时,车厢内很拥挤,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里面的空气也是污浊不堪。大概经过二十几个小时的辛苦劳顿,我们才终于在第二天早晨抵达了南京。 从南京站下车后,我们按着一天玩儿一个城市的节奏,很快就来到了第三站苏州。那时因为年轻,精力很旺盛,虽说不是鲜衣怒马,但也还是仅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把包括虎丘在内的几个著名的苏州园林都玩儿了个遍。光柯达底片我们就用了足有三卷儿,这还不包括那卷儿因操作失误,跑光报废的简装“富士”。真像是在赶任务。 晚上,在观前街一个小旅社的院子里乘凉时,我们还邂逅了从内蒙出来旅行结婚的一对小夫妻,当时,哪位新郎说的一些话至今我都记忆深刻:“这哪是人间天堂呵,跟乡村也差不多,马路又窄,房子又矮。园林也没啥好看的,里面除了石头就是石头,还没有我们包头好呢!” 说这话时,他的脸上布满了失望和被骗了的表情。 包头作为一个新兴的工业城市,建设的固然不错,你热爱家乡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但是,你也不能这么毫不客气地埋汰这座著名的历史文化名城呵!我虽然在心里嘲笑着他的肤浅和无知,但是,我也确实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驳他,因为天堂该是啥样我也不知道。
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我也曾几次来苏州办事,但每次事一办完 ,便会立即打道回府,早已没有了故地重游的雅兴。 也许我和苏州的缘分还很深,多年一直在外漂泊的我,好不容易调回到了家门口工作,才过上几天安稳的生活,就连家里的沙发都还没焐热呢,却又被公司派遣到苏州来发挥余热。没辙,官差不由己。还好,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既来之则安之。
在苏州住久了,对这座城市的感觉也在不断地更新,而每一次更新,都会带来很多欣喜的发现。 苏州这方水土自然禀赋得天独厚,山温水软,可谓是上苍的杰作,是颜值与才华齐飞的温柔之乡。“咫尺见山林 ,一勺则江湖万里”。当人们感慨苏州园林美得词穷、叹服苏州人匠心玲珑时,孰不知上苍在规划造就这片土地伊始,就把美的基因植入了土壤。这里妖娆的自然风光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园林样本,是造园者获得灵感的源泉。苏州境内河港交错、湖荡密布、四季分明、雨量充沛,本是以平原为主的,这丰腴富庶的土地上,却散布着如东西洞庭 、穹窿、七子、灵岩、渔阳、花池和天平等,十几座各自独立的小山丘,每座山丘的最高峰海拔不过100—300多米 。仿佛是造物者意犹未尽时,神笔一挥,锦上添花地在画布上多勾勒的几笔。放眼望去,湛青碧绿,宛如一个个巨大的盆景被随意地摆放在哪里。
来苏州后,出外就餐,我很喜欢去农家院,这里的农家院大多建在湖边或是山脚下。在那里,不仅能吃到现打捞上来的“太湖三白 ”、阳澄湖大闸蟹以及更加鲜灵的时令菜“水八鲜” ,而且还能大饱眼福。我第一次走进这里的农家院,还是一位苏州本地的朋友驾车带我去的,那个农家院的位置就在木渎附近的五峰山下。那天一下车,我就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不够用,看哪都觉得很养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飞檐起脊的高门楼,粉墙黛瓦。门楼高出院墙足有一半,原木色的两扇实木大门也几乎和院墙一样高,门上还配有一对铜质的兽面衔环,门楣上镶有“五峰院”石额。整个门楼看上去很气派,但不奢华,给人感觉更多的是雅致。
我们刚一迈入小院的门槛儿,就有一只毛色油亮的“小金毛”首先蹿上来迎接,好客的“小金毛”激动地叫了几声后,便手舞足蹈地冲着我们又扑又抱,几位来客被它这种热情的欢迎仪式给整懵了,一个个面面相觑。紧随其后的老板连忙呵斥住它,然后,一边叫人把它抱走安抚情绪,一边抱歉地和我们打招呼。老板把我们先请到了一个用竹子搭成的凉棚下品茶。那茶盘有磨盘大,是用一块紫石雕凿而成的,茶盘周围摆了几把竹椅。老板人很谦和,也很健谈,感觉和我的朋友挺熟的。他似乎看出了我很好奇,一时也来了兴致,干脆坐下来和我们攀谈起来。“来,尝尝这茶。这是东山莫厘峰上的碧螺春,真正的明前茶。泡茶的水也是刚从这口老井里打上来的,这可是天然的矿泉水。”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朝凉棚外指了指。
听老板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凉棚外有口水井,古色古香的井口,也是用紫石雕凿的,井口周围平铺了几块青石板,从石板拼接的罅隙里,肆意地冒出了许多青苔。 我轻轻地端起一杯茶置于眼前,透过玻璃杯壁仔细观看,原本卷曲如螺的茶叶嫩芽,在青黄明亮的茶汤里伸展开来,尽落杯底 ,并在释放精华的过程中,色泽变得愈加鲜润。茶香氤氲,沁人心脾。我便忍不住喝了一口,却没在意水温还有些烫。
在与老板的交谈中得知,这个农家院是老板几年前利用自家的旧宅改建的,这里不接待散客,用餐需提前预定。看得出老板是很讲究品质的,把个农家院营造的颇有情调。 院子里的房舍并不多,只在院子的北面有一排坡面瓦顶的老式平房,郁郁葱葱的常春藤几乎爬满了屋顶,一席藤蔓慵懒地垂挂在黑色滴水小瓦的屋檐下,像墨绿的帘随风飘拂、摇曳,一株青翠欲滴的芭蕉树也在窗前从容地舒展着它的宽幅大叶。清新的画风为简洁朴素的小屋平添了些许的生动和灵透。西面的院墙下面种植了许多低矮的花草,几竿修竹依墙而立,主人还花费心思地在竹下堆砌了几块太湖石。几位同来的摄影爱好者早已坐不住了,纷纷离开茶座,举起手中的"华为"和"苹果",把镜头对准了院子里的每个角落。 院子里最抢镜的还是那棵挺拔伟岸的广玉兰,这也是老板最珍爱的。这是一棵有四、五层楼高的大树,庞大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绿色巨伞,碗大的花朵稀稀疏疏地掩映在繁茂的枝叶中,像开在树上的白莲花,馥郁芬芳。听老板说这棵依然生机勃勃的广玉兰,已有百年树龄,是他爷爷年轻时亲手栽下的,它承载着家族的故事,传承着家族的精神。老板还在大树的周围摆放了几盆精美的盆景,和两个高脚的吉祥大花缸,花缸里盛满了水,睡莲浓绿的叶片平展展地飘拂于水面,上面还残留着几颗晶莹剔透的水珠,一朵粉红色的花儿已娇艳地绽放。
“这个庭院是谁帮你设计的?”我冲着老板不过大脑地脱口问了一句。
老板腼腆地笑了笑:“没谁帮我设计,是我自己瞎琢磨的,那个门楼的样子还是我从一本画册上找的。”
接着老板又若有所思地补充一句:“我们这儿的人都喜欢在自己家里造点园林小景,就连住楼房的家庭主妇,都会把自家的阳台打理的像个小花园。这种情结好像已溶入了我们的血液里。” 老板的话仿佛也在告诉我,苏州还有更多看不见的园林藏在了每个苏州人的心里,追求美好生活境域、性情柔和,而又更具有思想情怀的苏州人,都憧憬着一个属于自己的心灵花园。这和时下一些暴发户,摇天摆地地到处收割花园洋房不同,后者更多地只是为了满足占有欲。
正当我们准备进房间用餐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诶,你们快看!”
这时,只见天边有一大片的火烧云,红彤彤的,无比绚烂。白墙外的五峰山被万道霞光渲染得金碧辉煌,美不胜收!
每次驾车驶过苏州的老城或新区时,我经常被这座城市的从容与淡定感染,政治地位不高,但经济总量却早就在全国遥遥领先的苏州,城市建设的脚步却从未慌乱。人们小心翼翼地呵护并开发着脚下这方祖先托付给的水土,把每一寸土地、每一片湖面都利用到了极致。建筑大师梁思成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对北京的“保留古城,周边建设新城”的规划设想虽已梦碎,但在苏州得到了完美的实践。伍子胥相土尝水、象天法地,建造的水路并行、河街相邻的阖闾大城,虽经历了两千多年的风剥雨蚀,如今却依然坐落在当时的原址上岿然不动;承载着乡愁的“小桥流水、粉墙黛瓦、史迹名园”以及那一条条意味悠长的小街窄巷,依然收藏着姑苏城的旧日时光;传说中的人间天堂也依然繁荣祥和、生机盎然!每天热情地迎送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为了与古城风貌相协调,追求完美的苏州人,把每个公共汽车站都设计成了苏式古典韵味的风雨廊亭。
一位家住新区的同事跟我说:“以前人们看风景都去城里,现在很多人都来乡下了。”这里所说的乡下是指外城河以外的新苏州。这个由湖荡密布、阡陌纵横的农田水乡发展而成的花园城区,是苏州的新名片。温润、谦逊而又灵活的苏州人,没有像许多城市那样,为了获取更多的商业用地,浮躁狂热、急功近利地挖山填湖,千城一面地大跃进,而是打破城乡壁垒,围绕着天然的山水环境,统一规划,营造出了更加舒朗怡人、生态良好的宜居空间,把整个城市建设成了一个古韵新风、真山实水的巨大园林。曾经地处偏远荒郊的金鸡湖、独墅湖和狮子山地区,如今也都早已华丽转身,成为了苏州城市的豪华大客厅。我曾看到在一幢高档写字楼的大门旁,安然地横卧着一座古朴的小石拱桥,桥下一段废弃的河道蜕变成了个荷花池,小桥与大楼辉映成趣,互为表里,形成非常和谐的画面,仿佛在向人们讲述着,这里的前世今生。更让人赞叹的是,在这个飞速发展、高度现代化的区域内,竟完好地留下了木渎、周庄、甪直、锦溪、陆巷、同里、南浔等古村名镇。这些诗情画意的梦里水乡,像一串璀璨夺目的明珠,闪烁着江南文明的灿烂光芒!
桃花坞、乌鹊桥、丁香巷、山塘街、干将-莫邪路、香雪海,这些听起来就让人心动的地名背后,又藏着怎样的故事呢?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苏州,就像一本制版考究、保存完好的线装古书,里面不仅有精美的文字,还有许多华丽的插图。这是一本让人爱不释手、看过还想收藏的书。很幸运,我能有很好的机会细细品读!
2017年黄梅时节于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