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纪事
有福是我小时候的邻居。家人起名顾名思义“就是希望将来要有尽有、生活幸福”。有福的大名叫光耀,意思是光宗耀祖。
论年龄他比我大十来岁,论辈分他还叫我叔叔呢。他有姊妹六个,在家他是老大。他的父亲是大队书记,在村里也是头面人物。年轻的时候算得上一表人才,一米七八的个子,体格健壮,只是有点肿眼泡,喜欢留个大奔头,头发梭的整整齐齐,油光发亮,穿着四个兜的中山装,他是村里最先穿皮鞋的年轻人,整天皮鞋擦的贼亮贼亮的,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他上过高中,六七十年代,我们大队还是比较少的,在俺那农村也算是高材生,有文化的人,他最擅长的是说大鼓书,爱讲笑话,说话幽默。我小时候,家乡没有通电,也没有更多的娱乐项目,有时乡上会下来放露天电影,不过一年也看不上几场,要没在俺村上放,要跑很远的路去看电影。较多的时候是看大队或乡上排练的《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海港》等革命样板戏的演出节目。
当时,他说鼓书远近有名,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听他说书。农闲季节,每到晚上村里没事的时候,都会邀请他说上一段,有时会连说好几个晚上。一听到他要说书,十里八乡的都会跑过来,村里没有固定的书场,就随时找个宽旷的地方。因为一场要说两三个小时甚至更长,有的带着凳子,有的拿张草垫或报纸坐,有的拿块砖头或脱了鞋子垫在屁股下坐着,有的干脆坐在地上听书。他大鼓一敲,钢链子一打,把听书人的注意力都调动过来,一张嘴巴就能把各个场景描绘的有声有色,把各类人物表现的有血有肉,说到高潮激情飞扬,下面听书的人会连声叫好。《七侠五义》中的五鼠闹东京,《隋唐演义》里的秦琼卖马、打擂,薛仁贵征西,岳飞传等等,一个个精彩的故事,一个个传奇人物都被他演绎的活灵活现,有时候能人们能成夜成夜的不睡觉在那听他说书,那时候我感到他给人们带来很多快乐,很佩服他能说会道。
他到外乡说书,人家给的是钱或粮食之类的东西,每年有不少收入。但在本村庄说书不给钱粮,按出工计算工分,一般人干活一天算两个工(上午一个工,下午一个工),因说书打都是晚上,加之人们喜欢听书,一个晚上要算三四个工,加之他父亲又是大队干部,所以他的家庭条件在当地农村算是上等人家。
七十年代初期,有福就结婚了。我记得是秋后,秋是丰收的季节,队里收完了高粱、玉米、黄豆、谷子、红芋等各类庄稼,各家按人头、工分分了粮食、油料之类,秋后是农闲,人们分享着丰收的喜悦,不少人会赶到秋后翻盖房子、办喜事。
有福当时结婚的场面很排场,酒席办了几十桌,请了当地最好的厨子,菜做的也好,大小合碗总共是二三十道菜,庄上一百多户人家,每家都去行礼,整个大队十几个庄,每个庄上也都来了不少人,附近大队和公社里也来了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那时礼很薄,一般就是一块钱两块钱,到他那家行礼的时候会拿的多一些。他的媳妇娘家离俺庄二十多里路,接新娘是用外乡的解放牌汽车接的,沿路庄上都有不少人站在路边看热闹,家里的家具都是新买的,还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等几大件,件件都贴上剪好的大红“囍”字,在那个年代,婚礼的场面和档次,在方圆几十里的农村,算是办的最好的,令不少人羡慕。
结婚典礼上,我和一些玩伴都跑去闹洞房,按当地风俗,三天不分老少,无论大人小孩、男女老少、长辈晚辈都可参与闹洞房(据说是洞房闹的越热闹,将来越幸福)。我们进去看时,床上放了十来床厚薄不等的龙凤呈祥、喜鹊登枝、鸳鸯戏水、以及其它花鸟等图案的花被子,粉红的枕头绣着鸳鸯,床上还撒有枣、栗子、花生之类(寓意是早立子,早点有小孩;将来有小孩男女都要搭配着生),床边一头是装衣服之类的大箱柜,上面摆放着烛台,点着大蜡烛。新娘子坐在床边,上身穿的是大红绸子绣花对襟外套,上面绣的是富贵牡丹花的图案,下身穿的是灯草绒的裤子,红头巾盖着脸,脚上穿的是梅花图案的绣花鞋,据说这些东西都是到省城和汉口等大城市买的。随后一群小伙子把新郎拉进来,把新娘的盖头遮面的头巾掀开来,不少人都在那赞叹有福的新媳妇好俊呦。有几个人专门拿蜡烛光照看新娘的脸。新娘子眉毛像一弯新月,很好看,大大的眼睛,双眼皮,皮肤很白,耳朵上戴着心形的银耳坠子,头发黑亮黑亮的,挽成高高的的发髻,横插着蝴蝶形的银簪子,脸上擦的香脂和床上撒的香粉满屋里散发着香气。新娘子的手指细长,两手腕上戴了一对玉镯子,一米六八的个子,不胖不瘦,说起话轻声轻语,开口就面带笑容,邻居们都说,新娘子是有福的人。
新郎离开房门,一些大小伙子就想法逗新娘,开始有伴娘在那里拦着,后来他们把伴娘拉到门外去,有些同辈的兄弟的抱就去逗新娘,叫她低头仰脸,让她开口说话,听她称呼看热闹的人;有的朝新娘子脸上抹锅灰、画花脸;有的让新娘点烟,当新娘把火柴一划燃,那些人就顺势把它吹熄灭,新娘得想法把烟点着才行,由于人多,拉拉扯扯的把新娘子的外衣都撕破了。还有人就用一些粘台刺类,放在被窝里,还逮一些蚂蚱、土蹦子(蟋蟀)、赖蛤蟆(蟾蜍)之类的东西,放到新娘陪嫁的箱子里吓唬她,有几个小伙伴还专门在地里摘些刺刺芽(当地的一种野草,结的小果子一身的刺,刺还带钩子)粘到新娘子的头发上,很难取掉。给新娘端的饭,新娘子一般是不吃的(以前当地的新嫁娘因在当天是闹场,不好意思吃饭,就会一天挨饿)。到了晚上,有的人用辣椒卷成烟卷,点燃后从门缝和窗子往里吹,很呛人,搞的他们无法睡觉,有的人在门口听新人床上说话好做笑料等等,闹洞房这种场面要持续三天,到新媳妇回门为止。
婚后媳妇很能干,也相当孝顺、贤惠。有福结婚头三年,老婆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后来想要个女儿,结果又是个儿子,不少人都说他真有福(俺农村说法,多子多福)。
我十八岁离开家乡回家后,加之我的父母均已离世,兄弟们成家后分开各自过。在老家里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一个美好的记忆和一个剪不断的根,回去的次数很少,就是回去时间也很短。由于村里人口增加,又开了新的宅子,以前的邻居住的都分开了。改革开放土地分到户后,很多人外出打工,也常年不回去,很难谋面,所以我也一直没见到过有福。后来大队改为行政村,有福的父亲年岁也大了,也就不当村干部了,没几年也就老去了。后来有了收音机、录音机,村里通电后,有了电视,说书这个行当没了市场,在老家那里也就退出了历史舞台。
听邻居们说,有福为了三个小孩,花了很大心血,省吃俭用供他们读书,儿子们学习成绩不是多好,多花钱想办法也都让儿子上了高中。有福的老大、老二两个儿子成年后,有福花掉了所有的积蓄,还和亲戚朋友借了一些钱,给两个儿子每人盖三间砖瓦房,相继娶了媳妇,有福的妻子也熬成了婆婆。结果两个儿媳妇到家后,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两个儿媳妇一个比一个凶,还比着不孝,家里地里重活累活脏活都要有福两口子去做,整天吵闹不说,还动不动打骂有福两口子,儿媳妇吃好的,让有福夫妻俩吃剩饭,有时还不让他们吃饭,有福妻子受不了,一气之下喝农药死了。
有福妻子死了后,家道衰落,有福的眼睛又患了高度近视,身体也渐渐垮了,多病缠身,干重活也不中了,动不动被儿媳妇撵出家门不让吃饭。有福无力为第三个儿子操持,没办法他就叫三儿子远走他乡去打工,三子到了很远的的地方做了上门女婿,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后来有福的大儿子、二儿子和儿媳妇携家带口的全都打工都去了外地,就丢下他一个人,也没人管他。有福的母亲也得了老年痴呆症,由老二赡养,他姊妹几个日子也过的紧巴巴的,也都出外打工,也顾不了他。有福的儿子媳妇又不允许住他们的房子,他的两个弟弟看他可怜,没办法就在村西头路边上给他盖了一小间土坯房,让他在那里住。
旧年我回老家,是我离开家乡后第一次见到有福。我和老邻居在一起叙家常,远远的看见一个老人站在小屋门口,手里柱着棍,支撑着摇晃的身体,看着来往过路的人,邻居说那个老人就是有福。我就过去看看他,猛然一见,简直让我不敢相信他就是有福。眼前的有福再也不是过去的有福了,没有了昔日的风采。六十多点,尤显得老态,感觉到了风烛残年。我走到他跟前,离他只有两米远,他呆呆的看了很久,才认出我来。我看看他,头顶上的头发,已没了几根,黄白兼杂,人很瘦,看人眯缝着眼,眼珠子没有了光泽,眼角的眼屎一坨一坨的,脸边上都是没洗掉的泪痕;脸色蜡黄没有血色,颧骨显得很高,好像要把面皮刺破,严重的营养不良;剩下的三颗门牙变的黑黄,说话不关风,吐字不清了;耳朵也聋了,我说话用很大的声音,重复好多遍,他侧耳听也听不清。
已是炎夏,天气很热,气温三十多度,人们都是穿着单衣劳作或闲叙,而他上身穿了一件军大衣(这件大衣是我当年入伍后,送给他父亲穿的,他父亲去世后又留给他了),军绿色的色彩已经褪去,衣服上都是油迹,像过去剃头匠的杠刀布,袖口露着棉花,手指皮包着骨头,显得骨节很大,一节一节像要断掉,指甲很长,弯曲着,指甲里都是黑黑的污物;手背上都是老年斑,青筋暴得很高,我摸摸他的手是凉的,感觉到他身上有一股寒气袭来。
我进他屋里看看,他住的更让人寒心,住的一间小屋,只有十多个平方,屋子很矮很小,门是用高粱杆扎的,进门要弯着要才能进去,屋里的泥土地面高低不平,靠里面墙放一张床,说是床也就是用几块白杨树木板铺的,床上就两床拉开的破被子,床角放了两三件破衣服,再也没有其它家当,进门的右边是一个破缸,里面是他二弟、四弟给他的一点米和面,靠缸的墙角还有老鼠洞。进门左边是他做饭的锅灶,锅台离床边不到一米,锅台上有两双长短不一筷子,两个破瓷碗,一个勺子、一个锅铲,一个刷锅用个用高粱头扎的炊把子,锅门朝东,放了一点烧火做饭的麦秆。由于看不清,又没人给他清理,锅台上到处散落着饭渣子,蚂蚁和小虫子乱爬。锅上盖的高粱杆头子衲的拍子,四圈都烤黑了。我打开锅看看,里面还有一碗剩面条,散发着酸糊味。我早听邻居们述说他的生活状况,饥一顿饱一顿,生熟不分,我在那一看,比邻居们说的还糟糕。
我问他:“怎么不到村里敬老院去?”他说“人家说他儿孙满堂,不符合条件”。“儿子媳妇怎么不管你”?他说“儿子媳妇不孝,拿他们没办法,自从儿媳妇把他老伴气死了后,至今儿子家的大人小孩一个都没来看过他,现在不少年轻人比着不孝,养儿子遭罪,多亏了他两个弟弟每年给他弄点粮食,才勉强生存下去”。我说:“要是生病怎么办?”他笑笑的回答“那就只有听天由命呗”,虽然是笑着说的,说着说着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了下来---。我也为帮不了他什么感到内疚,就给他点令花钱,他接着了手在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张了张嘴,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摆摆手没让他说,我在他的门口给他照了张照片,我说:“我要走了,明年再来看他”。劝他多注意身体,日子会好的。我走了一段路,回头看看,他还站在路边佝偻着身躯,望着我摇晃着左手,久久不忍离去---。看看他的遭遇,我心里不很是滋味,人老了,落到如此境况,很是凄惨---。
前几天我又回老家,准备再去看看有福,邻居们说:“你再也见不到他了,年前就入土了”。他二弟介绍说:他哥哥死到屋里两天才知道,邻居们两天没看见他出来,喊也喊不应,几个人推门进去看看,身体都硬了。死后眼都没闭上,手脚上的皮都被老鼠咬破了,通知了他的儿媳们,但他们一个都没回来,因为他老婆原先埋的地方后来分地成了别人的田,人家不让埋,所以他们夫妻生前分离,死后也不能合葬,只好埋到村西北角河沟的埂上。我知道,那地方过去都是没有亲人照料而死去的草草掩埋的乱坟岗,人们说那里以前是孤坟野鬼待的地方。
远远望去,他的坟头上还有一些纸扎的黑白祭品,在微风中飘荡,仿佛在述说着过去,呼唤着亲情,落日的余辉渐渐失去了它的光泽,黑夜伸出腿来,有福的人生也由此画上了句号。
如今没有了他的存在,也让我感到子女不孝,人世间的冷漠。我拿着他的照片,轻轻的说:有福,一路走好!天堂里没有苦难,那里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