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银行办理存款,填好存单,递给营业员。一女士从不锈钢栅栏下的小窗口推回我的存单:“重填,名字不清楚”。我如是重写,递进去又被推回:“名字写得太潦草”。于是,再重写,如此三次,终于过关。我苦笑地摇摇头。曾被推崇有“一手好字”的我,居然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
由于工作的关系,这些年来,几乎每天都要收货,收完货就得签名确认,往往受收货环境的限制,很难横平竖直、笔笔归真地签字,况且签得多了,也就不自觉地“龙飞凤舞”起来。
客观地说,我的字的确算不上好。正如我的外甥女所言,“舅舅的字没有笔锋,不成体”。没错,如今的孩子们学习书法,得从颜体(颜真卿),从柳体(柳宗元),抑或是欧体(欧阳修)。我呢,读了十多年书,又教过五年书,对汉字的演化,汉字的结构,汉字的音、形、意,有过一些了解。尽管也收集过几本字帖,但却从来没有临过贴。所以,在书写的时候,基本上是“信马由缰,独往独来”。也常有朋友问我:你的字这么好,学的颜体还是柳体?答曰:“自成一体!”
到现在我依然顽固地认为:古代书法大家们的书法作品,勿容置疑,的的确确地好。历经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传承,现在让我们看了,依然肃然起敬。但我们学习书法家们的书法精华,“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形成自己的书法风格,有什么不好?难道一定要西施效颦、千人一面?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美,都得益于丑的衬托,否则,何来之美?妄论,妄论!
认认真真地写字,是从小学五年级开始的。六岁时(不足五周岁)父亲送我进学校,懵懵懂懂,不知所云。好在天赋还行,从一年级,到二年级,勉强升到三年级,实在是跟不上趟,留了一级。年方十岁,便赶上了“轰轰烈烈、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从此,课堂上教的是《毛主席语录》,课后作业是背诵《老三篇》,升学考试以背诵《语录》多少条为标准,70条以上升级,不足则留级。正常的教学秩序已不复存在,整天价,“打鸣、大放、大字报、大批判”。学校成立“无产阶级司令部”,班级成立“战斗队”。记得清楚的,有“铁骨红心战斗队”,“卫东(毛泽东)彪(林彪)战斗队”。高年级学生加入红卫兵,低年级学生加入红小兵。到处都是红色的海洋:红袖章,红宝书(《毛主席语录》),红色跃进门。前些年,香港拍卖市场上,原标价8分的《全国山河一片红》一枚邮票,最终以数百万元成交,就是出自那个年代。所有的学校都被改了名,北季小学,改称“向东小学”;龚营小学改“育红小学”;苏嘴中学,改称“红旗中学”。一切的一切,都要贴上“革命”的标签。这阶段的我,班级里年龄最小,个子最矮,家庭出身又算不上“根红苗正”,只能随着“革命的洪流”,或逃学,或旷课,或参加游行示威,歪着脖子、举着拳头、血脉喷张地跟着呼喊“舍得一身剐,敢把校长拉下马”!人云亦云,浑浑噩噩。想不出那个时候我写的字,与小伙伴们有什么不同。
到了1969年的下半年,“革命的大潮”’似乎收敛了一些,教学秩序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复。五年级的上学期,班里新来一个姓张的班主任,高高的个子,白皙的面庞上,留有几颗稀疏的浅麻子,戴一副近视眼镜,讲起话来斯斯文文的。正是这个张老师,改变了我的学生生活。虽四十多年过去,依然让我无法忘怀。
新学期第一节语文课的作业,是抄写课文。新的学期,新的老师,新的方格写字本,不由得我工工整整,认认真真地完成作业。第二天,作业本发下来,每一位同学的作业本上都留有张老师的批语,“好”“较好”“一般”(文革期间老师批改作业,是不可以按百分制打分的,否则会给你戴上“唯分数论”的帽子)……。而我的作业本上,端端正正地留下五个仿宋体朱红字迹——“态度认真!好!”这是全班三十多名同学中绝无仅有的评语!同学们争相传看,口中不时发出“啧啧”的赞美和“嗯嗯”的嫉妒。我呢,便热血沸腾起来,仿佛一下子长高了许多!是啊,入学六年,几乎从来没有得到过老师的认可,从来没有受到过表扬,从来都是唯唯诺诺,不敢在人前讲话……
在以后的学习中,我倍加珍惜老师的鼓励,学习成绩日渐提高。不久,我就当选班级的小组长。是张老师的鼓励,推开了我心灵上的一扇窗 ,我不仅学习成绩越发领先,写字进步,更重要的是敢于在课堂上主动发言,敢于在人前表达自己的思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着这样的问题:如果不是当年遇见张老师,从性格上讲,我,恐怕不是今天的我!
如果说我的字真的不错的话,还得益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换言之,是“文化大革命”的政治运动,练就了我的字。
从1970年春,到1975年夏,五年半的中学生活,是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政治运动度过。“大批判”“小评论”“活学活用”“批林批孔”。每一次运动,都少不了我的参与,因为我是班级中为数不多的字能上墙的同学。教室后墙上的《学习园地》,校园内的班级墙报,每周一期,是我们真正的“练字园地”。毛笔字,粉笔字,水粉字,美术字,画报头,我们一一尝试。由于我们的板报出得有特色,有创意,中学期间,几曾受邀去公社文化站出版报。与此同时,我参加了学校文艺宣传队,还学会演唱京剧样板戏,扮演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等不同的角色。在五年多的中学时代,我不仅练就了“一手好字”,还先后荣获“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年级数学竞赛第三名”,“优秀文艺宣传队员”等称号。可以这样讲,在整个中学时代,我的风景,是“这边独好”。
没有任何社会背景的我,在那个“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推荐升学的年代,我不敢奢望继续读书。毕业后回到队里,当了大队农技员。工作之余,少不得带领“贫下中农”学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教社员们演唱革命歌曲。不同的季节,不同的运动,在民墙上书写运动口号,我是不二的人选。石灰水、红土水作墨,砖墙、土墙作纸,到处留下我的“墨宝”。
二婶家儿子结婚了,带上一包喜烟,两张红纸,找我写上两副对联,“喜酒饮来三日醉 早梅分得一枝春”;三叔家办理丧事,无论如何,找我帮忙,少不得招呼一下来客,撰两付挽联,“音容与日月同辉 德望共天地永存”;四姑家新屋上梁了,来来来,帮忙写些吉利话,“上梁适逢黄道日 竖柱正遇紫微星”、“福禄寿喜财”云云。 最最忙碌的当数三十晚上写春联。从七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这十多年间,是农村大变革的时代。初步摆脱了贫困,解决了温饱,住上了新瓦房的农民,送旧迎新,自是兴高采烈。有道是“穷人乍富,挺腰凸肚!”贴上两幅春联,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四季平安”是辞旧迎新活动中不可或缺的节目。午饭吃不迭便研墨、裁纸、撰联、挥毫,“一元复始 万象更新”“云霞出海曙 梅柳尽江春”。等到众乡邻带着一幅幅鲜红的春联满意而归,我虽腰酸背痛,倒也乐在其中。
从后来的教官、村官,到乡镇小企业主管,到工业公司内勤,我始终没有停止写字。在没有电脑打印的时代,文件的抄录誊写,会议的布置准备,都靠手中这一支笔。及至上世纪末,乡镇企业一个个被关、停、并、转、卖。迫于生计,我不得不外出谋生,来到现在的单位。
当初能来这里供职,依然是因为我的“一手好字”。老板曾经是国有企业的宣传科长,也曾担任过企业报纸的版面主编,不仅文笔了得,更兼有一手好字!当看了我的自荐信后,当即拍板,“见字如面,字如其人!”因此,我和老板由笔墨情缘,而成莫逆之交。感谢老板为我提供方寸平台,让我展示自己运筹帷幄、组织指挥的能力。一晃十二年过去,由于家庭的原因,和自己的年龄状况,我先后两次执意请辞,老板都真诚挽留。我俩真的不忍相背而行……
这些年来,“写字”离我渐行渐远,电脑的功能无所不包——打字、复印、刻绘、扫描、放大,替代了我们当年的抄写、誊写、复写,而且更方便,更快捷,更美观。若干年以后,是否还会有人去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但愿这是杞人忧天。
2012-8-15 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