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您要问我什么鱼最好吃,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吉林地区的开江鱼!
也许北方地区都有吃开江鱼的习惯,而吉林地区最盛。在松花湖和白山湖四周,包括桦甸、吉林市、蛟河、敦化等市县,都把开江鱼视为一种不可多得的美食。第二松花江从长白山上一路欢歌,款款走来,沿途没有经过任何工业城市,因此也就没有什么污染。江里的那些鱼儿,都是喝着长白山上流下来的优质矿泉水长大的。在这个亚寒带针阔混交林地区,每年冬天的气温能够达到零下40多摄氏度,江上和湖上的冰层达到一米多厚。里面的各种鱼类为了果腹,四处游窜,锻炼出一身肌肉。每年四、五月份,春暖花开,冰雪融化,开江鱼大量上市,人们便争相抢购。在这个时节,开江鱼的价格要比周边水库里的养殖鱼高出一到两倍。因此就有一些养殖户滥竽充数,鱼目混珠,将自己的养殖鱼借这个机会推向了市场,但这点伎俩当地人一眼就能看出:开江鱼体型健硕、肚瘪、肌肉发达;养殖鱼形态肥胖、肚满、肌肉松懈。吃起来口味就更不一样了:开江鱼一点土腥气都没有,养殖鱼却是满嘴土腥气。
在白山湖边的白山镇上,有一个会做开江鱼的老袁头,大家也叫他袁瘸子。他是地道的当地人,原先在白山水电公安分局的食堂里当炊事员,后来单位改制,就被解聘了,于是他就自己开了一家小餐馆,专门做鱼。叫他袁瘸子,是因为他有一次到山上采蘑菇,不小心一脚踩空,滚下了山崖,右腿摔断了。听老辈人讲,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他家养了一头牛,春天牵到深山里去,大雪封山之前,它就自动回来了,年年如此,你说那牛乖不乖?有一年春节,别人家连点肉腥味都闻不着,他家却宰了一头牛,结结实实地过了一个团圆年!
上世纪中后期,国家在这里建设了一座东北地区最大的水电站——白山水电站,全国数万名水电建设者在这里搞大会战,因此老袁头的鱼餐馆经常爆满。我每次到这里出差,都要到那里吃上几顿。老袁头做鱼,看似不经意,味道却鲜美无比。他收拾起鱼来,就如庖丁解牛,刷刷几下子,内脏和鱼鳞就干净了,闭着眼也能收拾明白。他干起活来,嘴里总是叼着一根旱烟袋,那烟是他自己种的。在这长白山腹地,森林浓密,每年叶落归根,地上腐殖土层深厚,土质肥沃,墒情高,插根筷子都能抽出芽儿来。别人在房前屋后栽种的都是土豆、茄子、豆角等蔬菜,他种的一律都是旱烟。那旱烟不需要任何肥料,却长得黑黝黝的健壮,泛出深绿色的暗光,不但个子高,叶片也厚实。每年秋后,他都会像伺候自己的孩子一样将旱烟叶一片一片地割下来,用稻草绳子编成串,倒挂在房檐下,待晾干了,又用铡刀切成细片,喷上蜂蜜用大锅炒,炒干了,再用双手搓碎。他自己生产的这种旱烟就装在鱼餐馆的烟笸箩里,四季不断,谁去了都可以卷上一袋抽。
有一年冬天,我又到那里出差,几个文友发现了我,就喊我去喝酒。这天正飘着鹅毛大雪,正好是星期六,我就爽快地答应了,于是我们一起到菜市场去买菜。那个菜市场是由原先的工人俱乐部改建而成,门眉上镶嵌了一幅那个年代的宣传画:三个红卫兵手持红宝书,脸朝一轮光芒万丈的红太阳。不过因为年代久远,墙皮脱落,已经面目全非了。我们刚到菜市场门口,就发现有一个人全副武装,只露出一双小眼睛,嘴里哈出的热气将面部全部染成了白色。他搓着手,来回地踱着步子。这时候正是数九隆冬,滴水成冰。道路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咖,接着又落上了一层新雪;山上的积雪漫山遍野,一片银白。
我们走到跟前,那个人含混地喊了一声:“卖鱼喽,刚捕上来的开江鱼。”
我定睛一看,地上确实摆着一条大胖头鱼,已经将鱼头和身子分成了两截。那条大鱼被风雪掩埋的大半个身子,已经冻成冰疙瘩了。我一把拉住将要掀帘走进菜市场的文友,告诉他们说:“这可是个好东西!”
文友们折返身子,将那条大鱼从雪堆里扒出来,才发现这条鱼有多大。卖鱼人说:“这是我刚从白山湖上的冰窟窿里打上来的,鱼头16斤,身子27斤,总共43斤。”
“这个能算开江鱼吗?”一个文友满脸疑惑地问。
“怎能不算!”卖鱼人辩解道,“这里每年十月份封江,现在都二月份了,这鱼已经饿了五个多月了……这么办,你们先拿去吃,明天给钱,明天我还在这里,假如你们吃出土腥气来,我就不收钱!”
接下来,在买鱼头还是鱼身子这个问题上,我和文友又发生了争执。最后还是主随客便,买下了鱼头。
为什么要买鱼头呢?因为我有一年到江苏溧阳出差,在天目湖畔吃过一次砂锅鱼头,那鱼头做的,要多美有多美。据说,天目湖畔有一个叫朱顺才的厨师,看到当地人捉到大鳙鱼后只吃鱼身,鱼头都扔了,觉得很可惜,就把别人丢弃的鱼头拿来熬汤。结果他发现,用这种鱼熬出来的汤更为奇特鲜美。后来,他又把这种鱼头装入宜兴土制的、但又很有文化底蕴的砂锅器皿里炖,味道却别具洞天,不但香气浓郁,而且砂锅外形古朴大方,雍容典雅。1982年10月,75国的驻华使节及夫人来到天目湖,品尝了这一道菜,大家都为它的鲜美深深打动,兴奋之情难于言表,纷纷以汤代酒干杯。从此,砂锅鱼头便扬名四海。现在,一些国家领导人到苏南视察,还经常到那里品尝这道美餐呢。
文友听了我的介绍,二话不说,哈腰扛起那鱼头,就径直朝老袁头开的那家鱼餐馆去了。
老袁头一看那鱼头,顿时眼前一亮,夸赞道:“你们今天可买到好东西了,那我今天就好好地给你们露一手!”他在桌沿上磕磕烟袋锅,撸了撸袖子,转身就将鱼头搬进了厨房。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老袁头就把满满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鱼头端上来了。他先在我们四个文友面前摆了四个瓷碗,在里面抓上了一撮香菜末,并告诫我们说:“你们先喝汤,尝尝那鱼头汤是什么滋味——”
大家受了老袁头的提醒,都伸长脖子看那鱼汤:汤面上热气袅袅,香气扑鼻,汤色乳白,凝练如汁,清纯如雪。于是大家争先恐后地抢夺汤勺,纷纷往自己碗里舀汤。喝到嘴里,那汤咸淡适中,鲜灵无比;再看那鱼头,只需用筷子一夹,鱼肉与鱼骨即可分离;吃到嘴里,却是肉质鲜嫩,细腻弹牙,满嘴流香。这鱼头做的鲜而不腥,肥而不腻,真是一道少有的世间美味!
我们一起转过头去,看见老袁头正在聚精会神地抽他的旱烟。问他这鱼是怎么做的,他却笑而不答。
有了这么好的美味,酒是断不可少的!我们都喜欢喝这里的吉林小茅台——吉林原浆。这种酒是一种当地产的纯粮食酒,度数也适中,42度。这种粮食酒即使喝多了也不会上头(四川方言叫“不打脑壳儿”),不像前些年中央电视台昼夜吹嘘的秦池、孔府宴、孔府家等勾兑出来的“名酒”,把不少人的眼睛都喝瞎了,有的人甚至喝疯了。但中央台近些年就不好意思再乱吹嘘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把那些“名酒”到底吹到哪里去了。
文人聚到一起喝酒,会有很多名堂,但总少不了遣词造句、卖弄拙作和谈论女人。文人虽然清高,但喝起酒来照样有辱斯文。文友老邢当年52岁,媳妇因为他嗜酒如命,已经跟他离了婚。他已经到外面吐了两次了,回来后依然滔滔不绝地吹嘘自己发表在内部刊物上的两篇人物通讯。小徐因为长年在山沟里工作,都三十好几了还没有娶上媳妇,借着酒疯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结果,一顿丰盛的开江鱼头,却吃出了这么一个凄凉的结局。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有起床,就听见有人急促地敲我的门,声音也很凄厉:“不好了,老邢出事了!”我赶紧穿上衣服,向老邢家跑去。在半路上,我看见胡同里围着许多人,老邢站在那圈人的中间,紧紧地抱着一根水泥电线杆子睡着了——永远幸福地睡着了。
我围着老邢转了一圈,发现他面带微笑,嘴角上扬,好像还在回味昨天晚上那一盆鲜美的开江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