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清明节。
一直以来,总想写点关于父亲的文字,既是写给父亲,也是写给自己,却总也没有提笔。昨天带儿子回家去,既是看母亲,也是为祭扫父亲的坟。车子路过峡阳时,心底又再次勾起对父亲的记忆,长期以来的那个念头,又重在心底浮起来。
峡阳。父亲。
父亲。峡阳。
“峡阳”这两个字在我心里有着特殊的分量。每回乘车路过,我总会情不自禁侧身对着富屯溪那岸的那个小镇望一望,心底里油然升起一种亲切感;无论何时何地遇到峡阳人,我都会有遇到故人的感觉,心底油然升起一种亲切:啊,故乡人!而且如果有机会,我总对人说:我也是峡阳人呵!
我对峡阳以及峡阳人的这份情感,是源自父亲,源自坐落在峡阳岭子头的那座祖居的老屋,源自父亲与峡阳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事,源自父亲一辈子未改的乡音。
童年的梦里,故乡是一把淡绿色的破旧的油纸伞。
儿时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一个梦,弄不明白故乡和破旧的油纸伞有什么联系。我只能对自己说,或许, 是因为父亲的故事里有太多故乡的影子,而我又从未到过故乡的缘故吧? 记忆里父亲很爱喝酒,每次喝得面色通红之后,就开始他的总也说不完的故事:一九三三年,我爹当红军去了,我才七岁……
我曾深深地惊诧于父亲的好记性。父亲的故事说的次数多了,我也就几乎能将那故事背下来:一九三三年的一个黑漆漆的夜里,我的祖父瞒着家人,留下二十斤米和二十块钱,悄悄地出了家门,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口那条幽深的巷子的尽头,为他送行的是巷子里断断续续的一阵狗叫。第二天早晨便有消息传来,说镇子昨夜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往洋口方向奔红军去了。
祖父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这之前,家里的日子过得虽然不宽裕,但因了祖父的一副好身板,总有使不完的力气,所以日子也还勉强过得下去。可是,祖父走了,一家人的天说塌就塌了。父亲说,那年,他已经能担起两只小勾桶,到富屯溪边的井里挑水了。祖父很高兴,每天傍晚下工回来,总会给他一两个小钱作为奖赏。祖父走了,我的年幼的父亲依然日日到溪边挑水;挑完水,依然会守在家门口,望着那条幽深的小巷等待着我的祖父归来。终于,第二年的春天,我的祖母卖掉了我父亲唯一的亲弟弟,我的亲叔叔;送掉了我父亲唯一的亲妹妹,我的亲姑姑,带着我的父亲和我的伯父,别了故乡的老屋,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家门口的小巷……父亲的故事很凄苦,很悲凉。故乡给我父亲童年的只有凄风苦雨,没有我父亲期盼的温暖和希望。
小学毕业那年,因为要照毕业照,我才有机会第一次跟随父亲回故乡,走进父亲的祖居的老屋。当我踏上父亲故事里的那条既熟悉又陌生的小巷时,那巴掌大的河石铺就的巷道,那巷道两旁低矮破旧的房屋,还有路人投来的陌生的目光,都给我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遗憾的是,二哥结婚那年, 因为筹备二哥的婚事,父亲很无奈地把那几间祖居的老屋,以三百元的的贱价卖给人家。可是家门口喜炮的硝烟味还没散尽,父亲就挽起棕绳扛起扁担顶替二哥参加了村里的砍伐队,驻进山里。进砍伐队是村人眼谗的美差, 一天的劳动报酬是村民们在田里劳动十天也挣不来的。 原本进砍伐队的是二哥,而且砍伐队要的也是强壮的青壮年劳力。可是,面对繁重和艰险的劳动, 已经在砍伐队做过一年的二哥退缩了。为了偿还为二哥办婚事拉下的债务, 父亲别无选择,求砍伐队的队长,让他顶替二哥。整整一年,父亲跟着队里的年轻人,抬木头,拉板车,劳作在险峻的大山深处。这一年,父亲五十岁。
五十年的辛苦路,父亲的人生没有春天。
等不到祖父归来,我的哭瞎了眼的祖母,带着我的父亲和我的伯父﹙解放前夕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去了台湾再没回来﹚投奔了祖母的一个远房的表亲。为了不挨饿,父亲开始了他一生中长达近二十年只劳作不领工钱的长工生涯,砍柴,担水,养牲口,下田,干完活吃饭还要遭白眼。人生的苦难把我的父亲由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一天天养大。
父亲和母亲结婚的时候,我的同母异父的大姐十二岁哥哥七岁。父亲走进婚姻,却走不进人生的春天。
婚姻的舞台上,极不光彩的,便是去做所谓的“上门奴”。在我们乡下,扮演这种角色的只有三种人:一是结了婚后又离婚或死了妻子的;二是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蹉跎了岁月的;三是家境贫寒娶不起亲错过了好时光的。解放了,我的已经26岁的父亲和我的瞎眼祖母,要脱离表亲,却又上无片瓦下无寸地,仿如无处栖身的飞鸟,找不到归巢。为他把家门敞开的,只有那个年长他六岁,已先后生过四个孩子先夫病亡的苦命女人——我的母亲。
因为父亲在表亲家那十余年的经历,母亲自始自终把父亲唤作“奴才”。在我大哥的父亲病故后,我的对婚姻已经绝望的母亲曾立誓再不嫁人,要凭做手工养大一双儿女(二姐和三姐已先后送人)。但是,解放了,分到手的田地需要有人伺弄,缺乏劳力的家庭凭一个女人是维持不下去的。母亲曾不止一次说:“前辈子欠下的。那些年,有多少好人家都不肯点头,怎么就跟了他呢?两手空空一个屁股一张嘴不说,还带着个瞎眼的妈。
父亲牵着我的瞎眼祖母,不带一针一线走出表亲家,进了母亲的门。两个苦命的人结合了,并先后又有了我们兄弟四个和一个姐姐,含辛茹苦把我们拉扯大。
那样一个大家庭,那样的年代,日子过得多艰难可想而知。父亲是一个忠厚得近乎木呐的人。母亲说,六0年,村子里饿死不少人,其中就有我的一个长我两岁的姐姐。许多人家都在夜里拿着麻袋去偷生产队的包菜。在母亲的一再穿掇之下,父亲也去了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结果却空手而归。父亲回家对母亲说,没走到地里,他就已浑身哆嗦,生怕万一被抓住——惹得母亲大哭一场。
父亲因事要到小姐姐家去。姐姐嫁到十里外的那个叫坋墩的村子,那村子有一家稍大的供销社的代销店。临去前,母亲要父亲顺便买只热水瓶回来,并再三嘱咐要买那种篾框的。可是父亲买回来的却是有着精美花鸟图案的铁壳的。母亲一看父亲拧着那只漂亮的热水瓶进家门就急了,怨开了,很快便连哭带骂泪水连连了。
父亲手里提着那只热水瓶站在厨房中央,楞在那看着母亲不知如何是好。至今我依然记得父亲当时的那种局促不安、那种尴尬的样子。篾框的热水瓶只要二块多钱,可父亲却花了六块多钱买了只铁壳的。
同样的局促不安同样的尴尬父亲还经历了一次。
记得有一年过年,生产队分配猪肉,父亲一大早就出去了,当我们满心欢喜地迎接拎着一大串猪肉回家的父亲时,母亲却变了脸色,继而坐在灶前的矮凳上流泪,嘴里不住地怨怪父亲,原因是父亲拎回来的肉,瘦的多肥的少。我从母亲断断续续的怨怪里才明白,母亲原本指望能多些肥肉熬油,以解决一家人来年半年吃油的问题。但是生产队分配猪肉是凭着抓阄的,父亲抓不到好阄有什么办法呢?
多少年以后,想起母亲当年的眼泪 ,想起父亲当时难受的样子,我的心里便隐隐作痛。
艰难的岁月里,我们兄弟们都长大了,父亲也一天天老去。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村民们的日子好了许多,村子里时髦手表,开始是“台湾表”,是外地人偷偷拿到村里来 ,村民们没有钱可以用银元兑换;后来又开始时髦内地的“钟山”和“红旗”。手腕上有块锃亮的手表是一件多么神气的事啊!可我们家没有钱,也没有银元。更何况我的三哥还没有成家,三哥下边还有我和弟弟。想在手腕上带一块锃亮的手表,便成了父亲最大的也是最后的愿望!
八五年春天,父亲病了。
父亲的身体一向都很好,身材高大,身板硬朗,常年连感冒咳嗽这样的小毛病也少有。地里的西瓜刚种下父亲也躺下了。谁都以为,父亲也许仅仅是累了,躺下歇几天,就会重新扛上锄头走向田间地头。谁都没想到,父亲的季节从此不再抽穗扬花举沉甸甸的收获,父亲的岁月从此不再拖蔓结果流殷红的血液……端午节刚过,父亲便没了……
那年暑假,我在整理我的旧书时,在一本小说集里,翻到了二十多块钱。二十多块钱,没有一张是整十元的,全是一元或以下的毛票。我对母亲说,怎么我的书里会有钱呢?母亲怔了一下,说,是你爸的,他想买块表 。
……
清明节来了,清明节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