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我已走了很久,周围不是沙土就是长天。我走到今日,才虚晃晃地看见远处有一抹灰影,近了才发现是一株小红柳,已是一副生息也无的模样。
焦灼的日光透过红柳枝毫无阻碍地直射下来,那底下却还坐了个人,身形同那红柳枯枝一样,赤身裸体一副天衣的行头,头上九处燃顶,身旁放着一三叉杖,跏趺着坐了。
我不禁想起我修行时曾听路人说起的苦行僧的模样,这汉子竟是信的湿婆神么。我打量了他许久,围着他绕了好些圈,这人仍只闭目枯坐着。我心知这人大概入定冥想了,因此也不扰他,兀自在他旁边躺了休息。
时日已近正午,日头愈辣,我虽只是顶了副人的躯壳,却也渐渐受不住,耗了半个时辰才些微入了眠。梦里依稀回到自己诞生的那刻。我修行了四百年,自认为精通了佛法,修得些精气,却怎么也修不成正身。月光正盛,精气盈身的时候,上空飘来一道佛文偈语,正悬在我面前,道是“生本无情体,修来菩提根。行路有缘法,佛门赖本心。”这佛义写得简单,反正,没了精进,我便依着这纸上写的走了三月,到如今统共才遇见一个活人。
梦止此处,人已十分清醒。睁眼一望,天地高广,银月钩悬,一如往常。我爬站起来,又偏头去看那僧道,却见他仍低目坐着,一副动也未动的模样,心内不由失望,正待回身安坐,那人却又睁了眼,望着我笑着略点了点头道“谢谢你今日相陪。”这人一日从未睁眼,却也能知晓自己身旁之事,我越加肯定自己等这一番等得值。虽然此人枯瘦如柴,如今看着却颇有些道行,我忙与他一块儿坐了问道“师兄,你应也是佛门子弟,可知精义修行之至,却迟迟修不得佛门正身,是何缘故?”那僧人有些惊疑地望着我,待我说完凝神想了一番才答道“要修得正身,自身的通悟是必须的,你迟迟修不成,大概是环境所限,不如多去世间历练一番。”说着却又笑道“或者,可以借鉴我们苦行门的方法,绝食,断指,火炙,忍受了身体的苦痛,脱了俗物的限制,脱离轮回,才得大自在。”湿婆神化自梵天的怒火,是世间的毁灭神,如今听来果然没错。我佛慈悲,连自身躯体都不怜惜,如何怜及诸人。我摇了摇头。那僧人似早已等着,见状不由很是大笑了一番。
大地依旧烘烤着,相比白日,热气却散了大半,蛰伏了一天的蛇虫蟑蚁全都从沙坑中刨将出来偷凉捕食,沙漠上一时很是热闹。这僧人打坐了一日,大概终于体会到腹中饥饿,位子也不挪,只待那些爬虫走兽运气不好经过他身边,便一手抓了直往嘴里塞。他连吃了两只蟑蛛,估计还不顶饿,眼睛一直盯着斜前方的大黑蝎,神情颇有些愣怔。
绕是我如此不晓世事,但是沙漠上的场面却看得多,这黑蝎如何是个能吃的东西,我正准备拉了他,他已直伸了手靠着黑蝎,那黑蝎以为受到攻击,尾巴一刺就慌慌张张地逃了。沙漠中的黑蝎毒性最甚,我不知他清不清楚,但是此刻他手也不收回,苍白着一张脸只向我道“我问佛多年,却一直未成正果,我今日遇见你,便想着要去试一试,倘若我成功了,忍了这生死之痛,脱了苦果也就成了正道,但是,倘若不成功……也就只当,我寿尽元终了吧。”他说完,神情悲凉,大概也预见了自己的下场。毒性发作得很快,卯时未到,他果然便去了。死时全身憋红,已是一副十分见不得人的模样。他如何遇见了我便要去试,我亦没问,大概不想死时凄惨,无人相伴。但偏执于心,却到底要去试一试,世间谁人不是这样。
卯正那刻,红日刚出,我唤出红柳本体,替他做了副棺木,挖了坑收敛了。苦行僧的命运——若是这世苦行时死于野外,无人安置,灵魂转世投胎了,下世却仍难逃脱一世苦行的命运。我做完这些,耗尽修为,人形几已维持不住。却谁知面前又飘来那道佛义,上面的偈语金光闪现即逝,而随之佛门大开,红莲坠地,满佛唱颂。佛身加持后,众佛隐退,金光毕消,灵力稳固后,我依旧是之前扮了人身的模样。苦行僧一世修佛,临到了不得善终,我佛慈悲,怜惜世间众人,却为何独不怜惜自己的子弟,昨日那番,竟只是成全了我。前行已无必要。我不耐行走,捏了法诀回了出生之地。
太阳高高的悬在头顶,吐着热火,地上的生物全都淌着汗,不知何时方会耗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