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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堰

  第一次随几位小伙伴去池塘那年我才四、五岁的样子,亦记不清从谁嘴里第一次嘣出这个非常伤脑筋的名字来。世上真是还有会说话的池塘?

  上三家村小学堂的时候,一天饭桌上突发奇想,生产队两个哑巴会不会与这个池塘扯得上瓜葛?母亲放下手中饭碗好一番冥思苦想,终归还是没能搜罗出与之有关一丝一毫的线索来。从此,这个怪诞不经的名字的由来,纵然只是一粒碎屑也再也难以从几十年相依为命的,这片热土地上的哪一只角落里拾起。

  还是在那一年,那一个万紫千红的春天,那一个旭日初升的清晨,沿着微风轻袭而来一缕缕清新、淡雅、幽香的气息,与小伙伴们结伴相约意外闯入到了这片美不胜收无边风月。

  晨曦下,枝头、叶片儿、花瓣儿上一颗颗大大小小的露珠,似一粒粒晶莹透亮的珍珠,在轻拢慢涌的薄雾间滚动、旋转、闪烁、跳跃。微风掠过,涎玉沫珠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听小伙伴说,园下那池绿水叫“哑巴堰”,于是,便就把她偷偷埋藏进了心底,并在脑海悄悄鎸刻她的名字。过去的次数多了,便就把她一点一滴融入进了生命;念叨的日子久了,便就把她根深蒂固铭刻进了记忆。

  生产队共有三个池塘,哑巴堰是最大、离家最近也是唯一放养鱼苗的池塘。哑巴堰占地三十亩,成不规则六边形,长两百、宽一百米。六十年代以前,它同时兼固生产队八成以上农田、果园及就近人家自留地浇灌、生活、饮用水水源。

  下沼气池土丘,沿春灌引流沟一边沟坎穿过本家、张大爷、王伯三户人家自留地边,绕开胡家栽在沟坎上的一笼硬头簧(竹),便踏上哑巴堰通往沙河堡的一条便道。

  上便道左拐迈过引流沟上方狭促的桥面,便步入哑巴堰一方两头窄中间宽的堰坎。堰坎左端与曾家竹林一方的引流沟坎垂直相交,两坎中央夹峙养猪场一幢老土坯房。堰坎右端栽培了七八丛毛竹,起始两丛相距三米左右,中央是一片宽敞、平整的铁线草草坪;第二三两丛毛竹跨度五六米,中央是一片开阔的坡堤,上面左右交替挖了数个小土坑,方便人下到池塘角落挑水;随后的几丛茂盛如蓬风雨不透。多数光景,塘角的水面漫及第二三两丛毛竹中间位置,水深齐小孩腘窝。

  塘角呈凹字形,水面杂草茵蔚,上方竹枝参差披拂,夏阳酷暑躲在下面凉风习习清爽宜人。每年暑假我会来此偷钓,无一例外空手而归。堰坎上来来去去的行人让人很难从容从水草缝隙中投准鱼钩,更不敢冒然拖拽没有浮标的铺盖线。有时要找到藏匿在水草下的线头就得大费一番周折。一次钓上一尾半斤以上的草鱼,手忙脚乱用力一拽连鱼带钩被水草扽没了踪影。另一次正巧撞上一尾鲤鱼搁浅在草面,凉鞋一蹬蹿下水,等从稀泥凼一步步拔出百十来斤象腿赶到近前,欣喜若狂的泡菜鲤鱼化为了一串串渐渐散去的泡影。

  过塘角前行,宽敞的坎坝逐渐收窄为一条细长的过道。过道右端池水边缘矗立一幢红砖水塔,水塔下方七七八八摆放了几块与过道互通的石条。

  听母亲讲,红砖水塔与一九五八年在哑巴堰突击兴建的千人伙食团--区第二伙食团同时落成,六零年伙食团关门大吉,生产队因陋就简将其改造成为一个中等规模养猪场,水塔因此而成为了养猪场专用蓄水池。

  蓄水池为四方体砖混结构,四根火砖立柱支撑,目测高度五米;立柱之间嵌有数根圆木供人上下,由张李两位饲养员管理。蓄水时,饲养员站在其中一方立柱顶端通过辘轳一桶桶灌注水池。

  从堰坎路过的学生、到池塘野游的孩子常常爬上水塔捣乱,丰水期更有人从上往下跳炸弹。我曾经爬过一次。借助稳固的原木支撑很快便爬到了柱顶,双手搂住火砖缺口双腿用力一蹬,腹部便撑上柱顶砖棱,此时才发现,巴掌大的柱顶根本无法裕如地展开手脚,几次尝试折回,脚下无论如何探寻不到支撑。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双膝终于挪上柱顶,扶住池壁战战巍巍半站立起身子,旋即心惊肉跳蹿了下去。站在上面犹如站上云端,岂止身子,大地、天空、水塔、池水全在战栗,重心稍有不平,自己便会连同水池坠入地狱灰飞烟灭。

  养猪场这方人家三天两头就会到石条涮洗猪食,路过遇上我便会蹲在堰坎观赏一场趣味横生的人鱼对垒。

  白漂犹如神兵天降,突兀从几米开外冒出头来,一尾、两尾、四尾、五尾,渐渐汇集成一圈、一群、一面,数十米水域良晌便铺开林林总总的鱼身。洗者任意一个不经意的肢体举动,鱼儿呼啦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片刻过后,如使乖弄巧无赖小儿一般,一尾、两尾、四尾、五尾白漂率先撞透水面冒出头来嬉皮笑脸盯住人看,紧接着不知使上什么魔法又从哪里招来一圈、一群、一面,眨眼间吃不吃草的黑压压一片全凑齐到了水面。

  少数鱼儿小心翼翼簇拥在鱼群外围,一点点蚕食掉远端一些碎屑,一步步向中心缓缓推进;绝大多数仗胜人一筹的水性在稍近的水域穿梭、翻滚、哄抢,忽而蹿出水面击打出强而有力的水花,一不留神蹿到近前一口拽过菜叶猛拖下水;块头大一些的更是肆无忌惮横冲直闯,大有明火执仗连人带菜一锅端的势头。

  悄悄摸去石条,从水底抄起石块儿,对准了稠密的鱼群很很砸下去,满以为少则一尾几尾多则十条一群非死即伤厄运难逃,照旧是兵行诡道呼啦一下从眼皮子底下凭空蒸发。刚勾下腰身,齐刷刷的鱼嘴不约而同浮出水面。

  站在水塔一方堰坎即可清晰看见对岸苹果园一部和右岸果园全豹。对岸的果园横向左起哑巴堰溢水口,右至罗家大竹林,纵及生药厂矮围墙生产队菜地。右岸的果园从哑沙便道起头,到对岸池塘右角一条通往张大爷、罗常明几家的小路为止。整个果园不低于两百亩,果木上千棵。

  园中以麻苹为主,间杂少量花红和另一种叫不出名字的品种。麻苹个头不是很大,以二至三两居多。皮上遍布芝麻大小黑点,触摸无凸凹感。熟透了的果实个头均匀、体态饱满、果皮绿中翻黄晶莹透亮,靠近鼻腔芳香扑鼻,咬上一口细嫩清脆满口生津。

  花红个小、体扁、肉沙、口感细腻、味道寡淡、果皮表面一道道妃色竖纹,如冰糖葫芦一般一枝枝头上缀满沉甸甸的果实。

  还有一类叫不出名字的品种,果实扁圆、色泽森沉,表皮包裹一层薄薄的白色灰末,只闻其味便兴味索然。众多果树树龄均在二十年左右。

  春暖花开之时,哑巴堰两岸莺吟燕儛繁花满园,一眼望过去恍若一幅粉妆玉砌奇伟壮观天开图画。上放学穿行在蜂飞蝶舞玉鳞纷飞阡陌、花簇、枝头之间,鲜花为媒良情作伴令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麻苹的花儿白清如雪端庄素丽,由五瓣花瓣组成,盛开时呈梅花状。拽近一簇花儿逆光端量,你会发现其中一些花瓣白里透出朦朦胧胧的妃色,轻轻掐下一朵翻个儿,疑惑昭然若揭,一些花瓣背面分明就是一半白一半妃色。

  粉嫩的花蕊看上去特别像要小上若干号的南、丝瓜花,指尖轻轻一捏便会粘上一层薄薄的花粉,两指来回搓捻,一种丝滑的感觉蔓延肌肤。凑近花芯深嗍,一股股渗透朝露的芳菲穿透肺腑直击心扉。

  姽婳的蝶儿裙袂交横羽翅翩翾。一忽而滑翔于树幄轻飞曼舞;一忽而竖起双翅款款飘零。空灵的蜂一忽而蜂合豕突上下翻飞;一忽而穿花蛱蝶你追我赶;一忽儿举棋不定振翅花间。

  蜂在蝶中飞,蝶在蜂间舞,花中有蝶,蝶中有花,花连着云,云连着花,让人分辨不清到底是蝶儿变成花朵缀上去枝头,还是花朵生出来翅膀飞上了天空?

  清浅的阳光温情地洒向大地,嫩绿的叶儿似飘飖的裙袂,随花儿的步伐在风中清逸地抖搂;俊俏的花儿羽衣蹁跹矫若游龙,与痴情的蜂蝶一道,用生命的力量把气象万新的春天忘情舞动。

  多想,多想掬上一抔浸淫上花香的池水将她珍藏;多想,多想摘上一朵熏染有阳光味道的云儿将她放进心房;多想,多想拥有一双点墨成蝇的巧手镌刻出一副此情此景的图画,在今天成为过去的日子里,每当我想起她的时候,翻开书的扉页,便能一览我与她的芳年华月,她与我的一点一滴。

  水生他仿佛是寻着花儿香而来的。一到这个季节没来得及换下过年刚置办上的新衣衫,便脚不沾地把柴油抽水机架设到养猪场角落,向马路两旁的农田、果园输送源源不断的春水。

  听到抽水机声,母亲便匆匆赶去高店子,买回一群鹅鸭仔放进哑巴堰,期望能尽快长成生出鹅鸭蛋贴补家用,补齐欠缴的学杂费。九成以上的鹅鸭每年刚换上羽毛便接二连三遭遇瘟疫,青椒紫鸭、紫鹅成为了饭桌上的一道家常菜,也成为了此后一生耿耿于怀的念想。

  溢水口角落,紧贴左右两岸扎了一幅远高于水面的圆弧形竹栅栏,栅栏内水面面积约摸五六平方。溢水口呈凹形,底部铺设一块长方形青石板,非常适合人蹲上面涮洗猪食、洗衣捶被。石板正下方嵌入坎中一根三十公分直径水泥管,春灌、水涝、年底打鱼时临时开启。溢水沟擦着吴孃、曾、李三户人家自留地边,径直流向三十米外横向走势的马路排水沟,左行至养猪场库房从地下涵洞下穿马路,流经邮电校、中沟、污水站汇入大沙河。

  天气好的时候,时常会遇上几尾白漂在栅栏内游弋,人一但靠拢近前便呼啦一下雉伏鼠窜踪影皆无。转身躲去桉树背后偷窥,一尾尾不知什么时候全钻出了水面。

  白漂是池塘最常见的一种繁殖、适应力超强的野生鱼类。个头修长、体态轻颖,头、脊呈草绿色,鱼身至下腹光亮煞白,多数只长到两寸有余。在见过的里面最大个体约摸四五两重,四五寸长。

  白漂生性多疑、感官敏锐、行动迅捷、群出群没,可谓是池塘里最难生擒的一种鱼类。非常讽刺的是它又是最易上钩的一种鱼类。一颗大头针挂上一粒米饭便唾手可得。白漂一旦出水再放回水里便回天乏术。

  夏天,栅栏上停歇着五颜六色的蜻蜓,想徒手活捉一只绝非易事,特别是一种个头偏大,周身成绿黑色的蜻蜓。上放学撞上我便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快速通过,偷偷绕到身后勾上腰身一步步靠近,随之脑袋拧动不停调整自身方向;到手臂可及的距离,身体尽力前倾,张开大、食指对准尾巴轻轻伸过去,越过尾尖一霎两指极速合拢,十之八九听到噗噗几声翅响擦着指尖逃之夭夭。

  栅栏外的水域铺满密密麻麻肥猪草,上面落着花花绿绿的蜻蜓。清风徐来,碧水微澜,远端的水面闪烁出一道道浮光掠影霎是好看。水纹渐渐溢开了草与草的距离,雪白的光线穿透进去,把下面的世界照得恍若白纸,水蚊、孑孓、水虿、水蝎、水甲虫、小鱼儿此刻炳若观火。

  草尖、枯枝上的蜻蜓,不知是否是受到了水纹的打扰,有的忽地蹿起头也不回飞向了远方;有的如临如履,脑袋、尾巴不安地四下拧动;有的踌躇不决悬停在水面;有的刚刚落定忽地再次蹿起,围住水草游移不定,片刻过后首尾倒个儿落回原处;有的牢牢抓住水草随着风浪摇来晃去;有的一飞冲天与路过的蜻蜓在半空中亲密地触碰、磨擦翅膀、身体,发出喳喳喳喳喳的响声;有的聚集成一只浩浩荡荡的方队在水面上方安闲自在地遨游。

  溢水口与养猪场互通的一方的堰坎长两百、宽零点六米,外堤呈六十度斜坡,顶、基落差七八米。堤面上杂草丛生、荆棘密布,靠近溢水口一方稀稀落落盘礴着五六棵十年以上树龄的桉树。路过池塘的孩子常常爬上去搯花蜜,摘桉树籽。

  从溢水口去往养猪场方向步行出约摸八十米,堰坎内侧池水中生长一棵同等树龄的歪脖子桉树,与想象中迥乎不同的是桉树不仅丝毫没有水涝的迹象,反倒枝繁叶茂绿荫如盖。上端的根茎裸露在水表以上数十公分,像钢筋铁骨一样牢牢扎进一旁的坎壁中央,在树与坎之间形成一个天然的网状平台。路过的学生常下到平台戏水、放纸船、蜡笔快艇、打水漂。一些孩子游泳时更是将其视作了一展身手的跳台。

  炎夏,赤日如火,正晌午时分偌大一个果园听不到一声鸟叫,就连马路上一些路段的沥青也被烤成了一摊摊黏糊糊的黑汤。每天吃过午饭我和海舰便直奔池塘,将短裤、短袖扔在岸上,借助堰坎一个冲刺飞身跳进跳台近端沸反连天的人丛,一直玩耍到天黑时分。

  溢水口到跳台这段水域水深刚好没过小孩儿屁股,对于五六岁年龄的初学者恰到好处。池塘中央的泥岛是纵壑之鱼、冒险家们的乐园。没有妖里妖气的三角裤,没有苍天所赐顽强生命力,没有铜头铁臂后台撑腰,别腆上翘瓜肚去干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冒险主义,倘使被人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再销魂的橘子汽水、薄荷水也让你见了便翻肠倒肚冒酸水。

  黄泥岛屿平行距离右岸约摸五十米远近,十米长、一米宽,岛上水面齐我胸口,岛下没过了头。对于初学、不适、打算临时落脚的孩子说来,那里原本是风平浪静的避风港,自从被街头几位妖里妖气三角裤据为己有之后,想上去喘口气还得看人脸色。一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冒冒失失闯上去,气尚未喘匀便被一群“水鬼”拽进水里咕咚咕咚灌成了皮球。直到再不撒手便撒手人寰,撒手留下半条小命浮出水面。不想把自己搞得死去活来,光上黑屁股吊起命根子哪里水浅去哪,哪里人少哪去。

  左邻右舍十数位小人堆里,我俩自况是无出其右狗刨宗师,与哑巴堰耳鬓厮磨五六个年头,我俩竟双双不会潜泳。学着人家伸长脖子嗷一声怪叫,吸光半个池塘氧气分子一个猛子扎下去,青筋暴绽蹿出水面,人居然还在原地。他四踢蹬得火光冲天充其量潜出两三米。“踩假水”更不消说,出凡入圣的悍将登萍渡水一口气踩拢九眼桥,我俩把五脏六腑抽成真空,折腾到瞳孔放大浑身发紫,依旧滞留在沙河堡哑巴堰刚没过屁股蛋子的浅水区。

  右岸是池塘最高的一方,距离水面约摸三到四米。一棵依着内壁生长的桉树两端地势平整开阔绿茵如毯,泳界“泥鳅”、”黄鳝”、“鹞子”辈顶尖高手在此出没。借助果园中一条小路助跑,最远的炸弹能从此飞出五六米。心怀不轨的野小子们才不在乎三米四米,咚咚咚下饺子似往里飞。

  面对池水,桉树左方二十米远近,有两棵盘根错节生长在一起的大果树,离池塘更近的一棵是千余棵果树中的果树之王。高十米、树冠直径十米、树干底部直径不低于三十公分,接近地表一圈枝丫最粗的直径有十来公分,十几个孩子藏身果树,从外面很难发现蛛丝马迹。六七月份苹果尚未熟透,生产队管理较为松懈(对于孩子淘气生产队历来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来此野泳的孩子借搁衣裤、鞋子、上岸喘息的机会,堂而皇之爬上果树明抢暗偷大快朵颐。

  哑巴堰很少有外人造访,来池塘游泳的孩子无外乎本队社员和沙河堡、新村居民子弟,年龄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两帮人平素面北眉南格格不入,围鱼的时候步调出奇一致。十来位一个接一个在养猪场角落围成一圈,使力搅动池水同时一步一步收紧包围圈,人墙即将合拢之际,穷途末路的鱼儿噼里啪啦一尾尾射出水面,从人墙中撞开一道道口子夺路而逃。

  七五年暑假在孩子们延颈举踵地期待中如期而至,池塘里,两两三三的孩子语笑喧呼玩耍着各自游戏。人们做梦都没有想到,哑巴堰一夜之间便已不再是曾经那个风清气爽像心适意的安乐窝,天天挑尿桶、扛锄头春风满面路过哑巴堰的社员冯大明疯了,丢下锄头镰刀磨刀霍霍要砍人了!

  “冯大明来啦!快跑呀!冯大明要砍人呀!”

  须臾间,安安生生的池塘便鸦飞鹊乱人仰马翻。一位位翻云覆雨的泥鳅、黄鳝、鲨鱼哭的哭,刨的刨,跑的跑,飚的飚,七手八脚蹿上水岸钻进了果园,鸡飞狗跳的池塘四周一晌便鸦默雀静万籁无声。人们躲在树枝后面面面相觑噤若寒蝉,不时从枝叶缝隙中偷觑他的一举一动,冯大明走出一步,众人便惴惴不安揣摩他的下一步。

  疯子何尝没有见过,生产队、三家村、四零二哪里哪里都能撞上,不是手舞足蹈自言自语,便是咿咿呀呀半天放不出一个响屁;不是让人逗着四处乱跑,就是被人一掌揎去了哪里。手提大刀冯大明可一点不像,不怒而威自带杀气!

  在他们看来,冯大明哪里才止十个百个熊家婆可骇,随随便便动一动指头哑巴堰便百死一生血流成河。和一手提屠刀牛高马大疯子争论得上冤有头债有主吗?杀与不杀是人祸,逃不逃得一劫则全凭实力和造化。冯大明若是杀气腾腾冲了过来,一个筋斗云谁都可以蹿出十万八千里。

  冯大明四十左右年纪,两颊清瘦双腮连鬓、身材高挑肤色白皙、头发乌黑目光如炬,如果不是疯子活脱脱生产队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他是如何一夜之间突然疯掉的,人们背地里七嘴八舌众说不一。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正晌午,母亲正自顾不暇在厨房做午饭、料理猪食,果园那方突然变得闹闹哄哄,抵近围墙细听,一通忽高忽低的吆喝声顺着水沟快速向家的方向逼近,到围墙大门岌岌可危的吆喝声戛然停在了原地,来人一边急促敲门,一边气喘吁吁大喊大叫,“徐--徐--徐徐徐徐孃,冯-洪-冯冯冯大明疯了,正拿起大刀在哑巴堰砍人,赶快去看一下啊。”

  母亲没有丝毫迟疑,围布一扔夺门而出,我紧随其后跑了过去。

  右岸挤满男男女女,冯大明头裹一圈白布,赤裸上身,手握一把大刀站在水里摇头晃脑胡砍乱劈,古怪的目光时而射向岸上人群。目之所及议论戛然而止,人们瞠目结舌面面相觑,生怕口祸而把自己视为不除不快的对头。牛高马大冯大明要蹿上岸来,就像一个巴掌翻两面那么容易。

  没有一位观众敢冒然尝试化解危机。赤手空拳去和手持大刀一疯子拼命孰强孰弱结果显而易见。人们无能为力,却又焦急期待有谁能挺身而出化解危机。每个人都明白,任由这样歇斯底里砍下去,再爬上岸来屠刀指不定就会落上谁的脖子、脑袋。母亲不负众望,勇敢地冲向离他最近的堰坎,随他摇摇晃晃的身影沿堰坎来来去去,一声又一声吆喝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苦口婆心宽慰、开导他,一次又一次向他伸出坚如磐石的手臂。

  站在母亲身后既诚惶诚恐又忧心忡忡,我不知自己该冲上去拉回母亲,还是坚定不移支持她,可我又一百个不想自己突兀之间就成了可怜兮兮没有娘疼的孩子。冯大明在水里劈上一刀,我的心随之战栗一下;冯大明向岸边靠近一尺,我的心便向地狱迈近一丈!或许是母亲的执着感动了他,也或许是上苍陡然生出一丝怜悯唤醒了他的昏聩,一小时后他终于爬上岸安安分分被母亲送回了家。

  这次以后,他老婆带上孩子多次上门寻求帮助,母亲一一前往化解了危机。人们对他的认知一天天发生了改观,冯疯子不再是曾经那个让人谈虎色变的魔鬼,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一位遭家不造命运多舛的不幸者。每当听见“一一一二一”雄壮有力的口令声从果园入口响起,人们便默默为他让开一条通道,哑巴堰周围每一位大人小孩都知道,有一位一身戎装的新四军战士冯大明即将由此经过。

  几年以后我考入了沙河堡火车站附近的一所普通中学,母亲辞去妇女队长干上了流动摊贩,生产队完成了集体土地包产到户的历史性转折,哑巴堰也因此沦为了无人问津的废水凼。

  伴我从同童年、少年到青年一步步走向人生巅峰的老池塘,历经崛起、繁荣、鼎盛最终走向没落直至消亡,每当想起那段与之朝夕相处无忧无虑的日子,我的血液便会汹涌,我的心口便会阵痛,我的情感再不能自已。我是多么祈望久历风尘的她还是曾经那副充满生机的样子;我是多么期待岸边的果园在每个冰雪消融的春天还会如期绽放;我有多么想要听到窑坝子木梯上浑厚、悠长的钟声再次敲响!--一切,恍若都不如我想,都不再是曾经那副模样。

  别了,惠子知我的小伙伴;别了,甘苦与共的好时光;别了,泽深恩重的哑巴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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