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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丝面

肉丝面

肉得挑瘦肉,且不能切成片,是一缕缕的,矮些长些倒不要紧,但得经沸水滚一圈,再捞起,热油里炒,豆腐干切成条,笋切成片,混着肉丝一起爆炒,最到家的火候是会从锅子里腾起火焰的,老些嫩些,我偏爱半分钟就够,而后倒入咸菜,爆炒时,几个锅里转圈圈,滚烫的沸水倒入立即就可放面条了——

浙北海宁,偏爱用湿面,容易熟,且有嚼劲,我吃了那么多年的肉丝面,也不知道掌厨的大师傅是如何做到能在面条倒入碗中时让大多数的肉丝与豆腐干、笋片冒在面条的最上处,宛若一座盛着颗樱桃果的日本富士山。

这是极美的意向,我在浙南游了些古地,在浙北走了许多地方,愈来愈少见到此等美味了。

故人曾道:“也不知道你的面条是怎么烧的,这咸菜和豆腐搭配的恰恰好,尤其是这汤,面条好不好吃,全在这汤,我看你啊可以去开面馆了。”

而今,海宁这的面条也渐渐被外化了,许多师傅的手艺也不比过去的老人,汤少,一碗面,像是将要干涸的田地,让人见了也无心情多滞留,更无从说流连忘返。我也再不得从前之法,或许是不得从前之面条,或许是不得那种绍兴特有的咸菜,当然也可能是没有了那种老式的电饭锅,我是那时以电饭锅来做咸菜豆腐面的,诸如此类,种种原因,那碗面,只留在了记忆深处,时光流逝,再不可得了。

每每吃晚饭,我都爱跑大伯家,大伯似笑非笑地问我:“阿锋,今朝夜里又吃面条啊?”

“那当然!面条是天下第一等的美食,我当然得好好享受!”

婶婶掩着嘴笑,又提起握着筷子的手指着我说:“你这个还是碗啊?我看是,一脸盆了。”


确实,我爱吃面,又特爱喝汤,所以都抱了大海碗,来满足我的欲望。

大伙儿说着、笑着,又吃着、朝门外头的来人打着招呼。

时不时的,我会瞥见挂在墙上的,娘娘①的遗照。

今夜风起,今夜忽然天冷,朦胧月牙儿残留在西楼,我因春暮染病,犯了头痛。

抱着大海碗,坐在大伯家说说笑笑时,我忽而念起了十年前的旧事。

大伯教训道:“你们还别不信!村口的那个女人家开的面馆,每天也要卖掉十来碗面条呢!”

“那一定有的,大赚没有,但绝不会亏本。”邻人赞同道。

村口那有一家饭馆,也卖面条,开了也大约有十年。

那时年少,盛夏时躲在屋子里,大把大把的大白天在电视剧里度过,人懒洋洋地,躺着不肯动。

忽而娘娘在楼下叫我,真是啰嗦的老太婆。

妹妹很快跑了上来,叫我:“阿哥,娘娘说,等等带我们去吃肉丝面。”

“什么?肉丝面,为什么啊?”我惊诧道。

“佳艳也在,我们大家都去。”

“哦,那我起来了。”

也不知道当时娘娘是如何想的,我下楼问她,她回答:“那里新开了爿面店,今朝带你们去吃面。”

果然是农村少见的新酒店,对于那时的我而言,一家能有一块巨大玻璃做墙面的饭馆,且有嫩绿色的窗帘、带着流苏遮掩起玻璃墙,那就是上了档次的酒店。

我们四人坐在那,大师傅端了面来,我一碗,两个妹妹各一碗,大概是没有记错的,娘娘自己并没有吃,她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我们,旁人有问,她笑道:“今朝带着两个小人来吃面。”

盛夏晴天,流光懒懒,透过玻璃窗,隔着微微摇晃的绿帘布,整家面馆都给人以清凉凉的舒服,而似乎时光也容易停留在那时,几个人坐着,我也年少,妹妹也年幼,娘娘在一旁看,回忆过往,就好像是在眼前的画面。

吃尽了面条,我捧起大碗,连带着剩下的汤水也喝地一滴不剩,娘娘起身从口袋里摸出她那个红透透的油纸袋,也就巴掌大小的袋子里,装着几张一两元的纸币,还有堆散乱的硬币。

娘娘死的前几日,在她的桌上,还放着那个红透透的油纸袋,剩着些硬币。

记忆穿过那个油纸袋,走过那家嫩绿窗帘布的面馆,再走到二十年前的老屋子,在她那间昏暗的小房间,满桌散落的佛纸、佛香,到最后的几年,佛也不念了,香也不烧了,再烧香也是用来祭奠她的在天之灵。

隐约记得,深更半夜醒来在她的屋子里,似乎这辈子我也睡过那么几晚,因外婆来我家,母亲与外婆同睡一床,父亲则带着我睡娘娘屋里,我厌道:“我不要睡娘娘屋里,娘娘屋里臭了。”

父亲说:“你娘娘今朝夜里去她娘家里住了,我们就在这睡一晚。”

假若说有些可能是真实的,我的记忆也不是绝对虚假,但凡我所见过的、经历过的,我都有所记得,那么那晚,我所见到的娘娘的,那一件悬挂在木箱子上的衣服,该是真的,她所在最隆重的大节日里所穿的衣服了。

一件黑布厚实的长袖衣,该是清人时所传下来的版式,没有纽扣,没有拉链,在衣服的正中间有着一排整齐的黑布裹就的花头,严谨的名称我是记不住了,只晓得这些花头犹如纽扣的功用,可以塞到隔岸的缝孔里。

她后来衰老地不成样子,寒冬时,终日穿着那么件相类似的蓝布衣,怔怔坐在门口,待着阳光,待死着。

那一件黑黝黝的长袖衣,自那二十年前见后,我再也不见,但该是切切实实我所亲手触摸过,我所亲眼见过的,要怪,只能怪我如何记忆如此之好了。

我大概是被注定要笃信灵魂的人,假若说灵魂有知,我又该是能够穿越这中间厚重的重重的光阴,打破时间的隔阂,在梦境中去往曾经,再一次去瞅瞅,去感受。人死后,许多遗物也灰飞烟灭,的确是不必要再存在的了,得都痛快地烧个干净,最好是用传闻里的三昧真火,混合着佛的业火,融化成最极致的火鸟,将凡间遗留的事物,再将活着的人灵魂深处的记忆,统统烧个光秃秃的。

我总是如此念着,站在宇宙的边缘,仰望九天流光。

十一年前外婆死了,母亲也再无娘家可归,只能睡在这里,父亲也不必再搬出去住,更何况,楼房里屋子多得荒废着,我更是不必去挤娘娘的黑屋子,娘娘也似乎再没有回去住过娘家里,也没有再和她阿姐同床共枕,说着些女儿家的悄悄话。

那夜,她阿姐哭着跑进来,扑到她的遗体前,诉说从前。

我向来是个怕死的人,假若定要我接触死亡,我宁愿选择遗忘,终于会成为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不再逗留于凡尘,所有的生生死死,我也不再过问,只是恍惚着,恍惚着。

这一恍惚,吃晚饭时就想起了当年在嫩绿的窗帘布下,那间凉爽的面馆里,吃面的场景。

那个画面停留在那,数十年都不肯毁灭,难不成,就是为了今晚一篇文章。

我爱吃肉丝面,渐渐的,就会剩下我一人,独坐在老酒家的馆子里,倒着小酒,嘴里啰里啰嗦地念,木板门外,是晴天,朗朗的白云浮游,淡淡的清风流淌。一筷面,一场人世来来往往的走街串巷,恍惚时,一生去矣。

《庄子》里有个故事,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遇见鸿蒙,问他一番天地造化、人世艰苦的大道理,该如何是好。鸿蒙拍着大腿,像是麻雀一样跳来跳去,笑着道:“游!我在遨游!”

吃一碗肉丝面,游一场别离人间。

 

 ①娘娘:浙北地方言,意指奶奶。嗲嗲,是当地“爷爷”的方言。

 

                                                               2014-05-03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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