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岁,并不老,尤其放在现在社会,就是还年轻,顶多算稍老些的中年人。不过,他死了,就在今天。
记忆中,他总是纯白的衬衫,熨得平整,一条西裤,从来都不会有褶皱,皮鞋擦得光亮,黑色的。永远一个发型,简单清爽的平头。
这是前几年,他在我脑海中的一贯印象。那几年,我上高中,住校,偶尔回家,后来在外地上大学,回家次数更少了,但是,说来也奇怪,好像很多次回家,走那条路的时候,都会碰见那个人,静精神神地走过来,
“怎么又回来啦?回来干嘛呀?大学生,你是老大?还是老二?老三呢?我的孙子”他总是笑着说这些话。我听得明白,知道他故意这样子说,
“坏老三呀!咋啦?我就回来,就回来,怎么啦?”我也嬉皮笑脸。
“看看有没给带好东西,没有就别进去了!”他又说,
“带啦带啦!走走走,去我家,给你吃!爷爷!”我笑着说。这个人,年龄不大,但是听爸爸说,按着辈分,要叫他一声爷爷,我也就每回见了他都叫爷爷。
“行啦行啦,快回家去吧!你妈一直在门口望着呢,”他突然又一本正经起来,
“好好,爷爷,去我家吃饭,转转吧,”我好心请他,
“不了不了,快去吧”他才要转身走开。
就这样,那些年,每回在路上遇见,我们总会相互调侃,听起来仿佛乱七八糟,没大没小,但是,我清楚,一切是以相互尊重为前提,所以根本说不上谁伤害谁。
我一直觉得,这位中年男人,生活过得幸福。有一个姑娘,长得特别漂亮,前几年成得家,日子过得倒也殷实,儿子么,工作也还稳定,所以,到了他这个年龄,孩子也没怎么让他操心,他一天过得舒心。白天,出去和街道的老人下象棋,话说他可是那群人里面的高手呢。他总是衣衫整洁,估计是孩子妈妈给操心照顾地,又或许是他自己收拾的,总之,那几年,他从没有邋遢过。
大学毕业,我回来这里继续上研。离家近了许多,平均一个月就能回两趟家。这样,见他的次数应该是要多。但是,我刚回来的那天,没有遇见他,后来好多次,大概两三个月吧,都没有再叫他。起初,我也没多想,猜想是去女儿那里,给照看孙女去了。但是,又过了两个月,我还是始终没见过他。
有一天,我特意想起来,问了问我的母亲,
“妈,那边那个爱开玩笑的爷爷呢?他去哪里了?怎么再没见过他,好长时间了吧,半年了都”我说,
“怎么突然想起问他了呢?五个月前,他突然中风,送了医院,进了急诊室,多亏送得及时,命算是保住了,不过,不过就是,”母亲吞吐,
“不过什么?”我急忙追问,
“不过从那以后,留了偏癱后遗症,他身体的左半边,完全塌了下去,现在只能坐轮椅,估计以后站起来走路,也是一瘸一瘸的吧,哎,老天爷啊”母亲突然不说话了,
“啊?什么?怎么突然?”我惊愕。顿时觉得呼吸困难,觉得难受,脑海里全是他精精神神,干干净净的样子。我好像还是不太相信,感觉他一定会完全好起来。
后来,大约半年之后,我终于又见到了他,还是在我回家的路上,夏天,天快黑了,我刚到家,快着步子往家里赶,忽然,前方五十米左右,有一个身影,一晃一晃的,朝我的方向走,走近了些,发现这个人走路有些不稳当,走起路来身子往左边斜。又走了几步,我们离得很近,我终于看清了那张脸,就是那个以前老和我开玩笑的爷爷。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他,面色暗沉,眼神微微耷拉着,左手一直握着,往腿上扣着,左肩膀整个斜下来,他的身体显得极不对称。
我赶忙走上前,
“爷爷,你,散步呢么?”我沉默了,因为真的不知说什么,我在没办法嬉皮笑脸和他说话了,我也不敢了。
“哦,噢,嗯”他微微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往前走了。
这个人,和我之前认识的那个人,简直判若两人。他身着灰黑色的衬衣,黑裤子,一双布鞋,摇摇晃晃着,往家的方向走了。
我能感觉得出,他的心理有多绝望,对生活,但是他还能努力摇晃着走出来,说明他还没有放弃自己。
后来我们也总会碰见,但是每次也只是简单地打招呼,然后各自走开。
他终于不开玩笑了,他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今年刚过完年,有一天,又在街上遇见他,两个孙子拉着他的左手右手,都是大概两岁左右的孩子,迈着小小的步子,跟着爷爷,一步一步走,他们很爱他们的爷爷,他也很爱他的孙子孙女。那天,我看见他笑了。
我以为,有了孙子的陪伴,他会一天天积极乐观起来,他的生活会好起来。
只是,生活远不是这样子理所应当。他遭受了折磨,按理来说,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应该允许阳光慢慢照进来,他会慢慢好起来。
但是,不幸地是,也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前一个月。听说他不小心摔了,很严重,送进了医院,急诊室住了有两周左右,但是情况每况愈下。医生建议他们出院,一切顺其自然吧!已经没救了。但是,他的可爱的儿女怎么接受的了呢,他们坚持要治疗。
后来,又硬撑了一周,实在无效,最终也不得不放弃。
今早,母亲发微信,说那个人去世了。我顿时心理一震。只觉得,他生命的最后阶段,简直就是噩梦。不真实。他走了,我脑海里,只留了两张脸,一张笑脸,一张沮丧的灰色的脸。
我只记得,最后一次见他,他是微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