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喜庆气氛笼罩着边远的山城,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人潮如涌,逛街的,购物的,转驿站的,走亲访友的,忙着问候,拥挤在一块,喇叭声,鞭炮声,不绝于耳。本想远离大城市的喧嚣,到这里找到清静,似乎已成奢望。于是,沉淀了两天后的我,正好要赶上一场重要的婚宴而提前离开政和。
窗外,雨点滴滴答答敲击着玻璃,溅起的水花,四处流窜,雨刮器在来回画着半弧。人生何尝不是时晴时雨,或在弧中徘徊。山野在雨中奔驰,山岚在风中飘舞,一群麻雀划过低空,消失在深林中。我的思绪飞向了那段峥嵘岁月……
一九八二年的夏天,为了逃避高考落榜的煎熬,走出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负气来到闽北林区松溪,开启了流浪旅程。跟随老乡先后在郑墩的洋垱坪,祖墩的西源,花桥的大浦,路桥,辗转几座山场后,最后选择花桥乡大浦村下田自然村承包了一座名叫“母猪山”的造林差事,便在钟木旺家驻扎了下来,一住就是半年。在往后的三十多年中,断断续续地梦到育山造林的往事,极想重访故地,只是事务繁忙,难以抽身。幸好,木旺哥的儿子正月初八结婚,给我提供了绝好机会,提前一天成行。
轿车在乡间的马路上穿山越水,风雨兼程,大约行驶了半个小时,在一栋新楼门前停下,木旺哥一家子早已守候在大门口,见我还带上妻儿,就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个个兴高采烈,喜上眉梢。嫂子端上一杯杯热气腾腾的冰糖茶,一一递上,这是闽北山区的传统待客之道,祝愿来客生活甜甜蜜蜜。经过岁月的洗刷,曾经的一对年轻伉俪,如今老了许多,鱼尾爬上了眼角,风霜染白了双鬓,嫂子变得发福了,差点认不出来。
木旺哥高兴地带着我们走出新居,穿过马路,爬上台阶迈进土墙黑瓦古木房。当我急待重返寝室时,眼前的一幕出乎意料:通往二楼的楼梯及二楼房间没了,一片空旷。在这里我们曾经度过了一百多个夜晚,昏暗的房间,打着地铺,一群“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伙子,横七竖八地躺着,带着一天的所见所闻所感,谈论着海阔天高的事儿,无意中也会触及高考往事,时而哈哈大笑,时而鸦雀无声,时而潸然泪下,时而切夜不眠。每天起早摸黑,往返于寝室与深山之间,用身体上的疲惫来麻醉精神上的伤痛。冬天,寒风凛冽,酸痛的身子在铁板似的床铺上颤抖,一段时间,身上染上了疥子,又疼又痒,瘙痒难忍,宵夜显得特别漫长。
站在大门的阳台上,透过蒙蒙细雨,木旺哥指着西南方向的一座山说:“那就是母猪山, 据说在很早以前,有一户农夫,家里的一头母猪撞破了栅栏,带着猪仔,横穿直窜,跨过田野,涉过一条小河,误入深山。农夫动员全村男女老少,连续几个昼夜,反反复复,搜遍了整座大山,就是不见母猪及猪仔的踪影,求神问卜,也召不回来。因此,村民把这座深山称为:‘母猪山’。因为,有了这样的传说,山变得神秘,荒芜,平时,村民们都不敢进入深山采伐。后来,经过你们植树造林,现在,已经是郁郁葱葱,树木参天了”。我望着远方绿波荡漾,云雾妖娆的母猪山,一幕幕流逝的往事涌上了心头。……
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地面热的发烫,路边的小草垂着头,无精打采,一条大黑狗趴在树荫下伸着舌头喘着气。在老乡的山场白费了一个多月后,不但分文未得,还花光了盘缠。于是,产生了另起炉灶的念头,孑然前往际下伐木场找到了分管育山造林的技术员小揭,经过几番接触,小揭拿着一幅规划图纸,用铅笔画了一圈让我自己找去。我和伙伴华强拿着草图,顶着烈日,大汗淋漓,在荒无人烟的林间小道寻觅着“母猪山”。
我俩确定了山界后,回到下田村寻找居所,在马路坡上的一户农家,主人是钟木旺年轻夫妇,我们说明了由来之后,他俩欣然接纳了,作了简单的约定:“居住免费,伙食费由房东承包,每人每天1.20元”。于是,开始招兵买马,可是,两个人翻箱倒柜,从衣袋里摸出皱皱巴巴的零钱加起来不足10元,而际下伐木场要一周后方可预支生活费,陷入了尴尬境地。善良的钟木旺夫妇,知道我们的心事,安慰着说:“小张,伙食费没关系,由我们垫着,你们先把场子建起来”。因此,我们度过了难关,做起了包工头的差事。渐渐地老家的伙伴们陆续赶来。
清晨,一缕霞光穿过山缝,撒在田野上,波光粼粼。村民们弯着腰,倒走着步在田里插着二季水稻,一丛丛秧苗带着露珠,井然有序地矗立着,像一支支列装的队伍,准备接受烈日的检阅。伙伴们头戴斗笠,腰缠柴刀,精神焕发,浩浩荡荡地向母猪山进发。
母猪山高出山底300多米,距离下田村庄一华里。山上怪石嶙峋,荆棘丛生,生长的树木也是奇形怪状,诸如铁梢,岩楮,苦锥之类的硬木,刀斧不入,难砍的很。成了造林绿化的硬骨头,是许多包工头不愿干的活儿。而对我来说,却是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做吧?怕亏本负债;不做吧?又怕失去机会,找不到活干。所以,只能硬着头皮,承包了下来。
刀光在太阳中闪烁,草木在刀刃下倒地。太阳越爬越高,越晒越热,烤得脚下冒烟,没有一点风,山坳像个大蒸笼,汗水浇灌了全身,大家都成了落汤鸡。只好脱下衣裤,拧掉汗水晒干再穿。突然,一溜风从身边刮来,一头野猪飞奔而过,伙伴们挥刀的,舞棍的,追逐了一番,失望而归,继续砍伐。
母猪山除了山形陡峭,野兽横行之外,还有蟒蛇穿梭,毒虫遍野。一条条蟒蛇时而在脚下穿行,时而在树上伸着舌头,或隐或现,让人心惊胆战。而毒蚁窝,像一颗颗地雷,稍有不慎,踩到蚁窝,所有的毒蚁会爬上脚,乱虰一番,剧痛难忍,只有撒尿自救。还有马蜂窝,像一只只灯笼,挂在枝头,有一次,伙伴们看到一棵树上的马蜂窝,野性不改,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就扔,马蜂闻风而逆袭,扑到伙伴的头上就蜇,顿时,长出一个个鹅蛋大小的疙瘩,剧痛难忍,抱着头遍山打滚,吓得大家惊慌失措,躲马蜂的,扶人的,找药的,忙成一团。我急着从远处挖来了黄土,让伤者尿上自己的尿尿,搅拌成泥糊敷在患处,浙渐地才停止了疼痛。
光阴似箭,天气渐渐转冷。寒风刺骨,路上密密麻麻的冰花在脚下唦唦倒下,伙伴们的手脚冻得红肿,变得不大利索。忙碌着把砍下的树木,进行分拣处理,能出售的滚下山运走,剩下的残枝败叶拉到一起燃烧成灰烬,清理干净后方可挖穴种树。点燃的一堆堆火焰冲向蓝天,火花四射,一种成就感与危机感交织在一起,万一不小心或将引起森林火灾,后果不堪设想。狂风吹起的炭灰混和着汗水染黑了皮肤,一个个黑炭人,小心翼翼地在深山里忙碌不停。偶尔也会遇到冲突的事例。
一天傍晚,伙伴们带着一天的疲惫,正在居所休息,一个好心的本地村民,跑来报信说,有人在母猪山下偷运木柴。当我们赶到时,却见两个人拉着手板车在我们柴堆里偷木头,经查才知道是隔壁村庄路桥村的两个二流子,知道我们下班后来偷运木头。我们气愤地严厉制止。二流子不但没有停下,反而变本加厉,双方各不示弱,你一言我一语,越吵越凶,大动干戈。拿刀的,抓棍的,把对峙推到了风口浪尖。二流子突然举刀向伙伴们砍来,大个子闪过刀光,一个飞腿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对方扳倒在地,让他们把木头放回堆中,并将其手板车拉回场里。第二天,两个二流子来到居所,低声下气,悔过自新,连声道歉。我们才把手板车还给他们。当天晚上,路桥在放映电影,我们一帮伙伴,徒步八华里赶到了路桥的一所仓库,两个二流子见到我们,一反常态,变得亲热起来,为我们让座。从此以后,未经允许,没人敢迈入母猪山半步。
“ 小张,吃午饭了!”一声呼唤,把我的思绪拉到桌前,嫂子精心准备了一大桌好菜,有烤鸭,野兔,山鼠肉等等,一阵阵香味扑鼻而来,还未动用筷子,早已垂涎欲滴了。木旺哥提了两桶自酿白酒,每人一大碗一大碗地喝着,从未看到喝过酒的嫂子,也加入进来,满面笑容,一干而尽。人的一生中有无数次酒局,但是,每一次酒局的起因与目的或有不同,而今天是我间隔时间最长,喝的最淳朴,最轻松的一次。
因晚上我要赶到建瓯看望堂哥,无以参加明天的大宴,哥嫂显得有些惋惜与难过,依依不舍地叮嘱着:“下次来一定要住上一段时间。这里空气好,吃的又是自己种的,养的。放心,安全”。我满口答应道:“等到春莲结婚,我提前住上一个星期”,哥嫂又重现了笑容。
临走时,木旺哥从山上抓了两头大公鸡,塞进了后备箱。车子缓缓驶出下田,公鸡在“咕咕….咕,咕咕…咕.…咕”地鸣个不停。声音铿锵有力,娓娓动听,我仿佛又听到了鸡鸣三遍过后的洗刷声,磨刀声,忙碌声。
记忆像一条小溪,穿过山涧,浪花欢笑;越过原野,默默流淌;记忆像一杯烈酒,撒到伤囗,剧痛难耐,溜过舌头,香淳甜美;记忆像一条锁链拴住脑门,进不去,出不来。而母猪山的记忆,有甜蜜,也有辛酸,有笑声,也有泪水,更多的是那种毅力在苦涩中提炼,像一条无形的锁链紧紧拴在那个年代,那段生活,无以忘怀。
2016.10.24.于上海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