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春意愈加浓烈。护城河边柳枝袅袅,抚过满树海棠花,也扰动了我的心。我决定回老家一趟,看一看春光下的老屋、老街和那片广袤的田野。
老家长住的人已不多,大部分搬到了城里,留居的基本是六七十岁的老年人。午后的阳光十分明媚,街上却鲜有人来人往。我沿着凤凰坑施施而行,寻找着以前的记忆。忽然目光一亮,十几棵榆树苗伫立在坑沿,有大拇指粗细,围成一簇,枝条上褐红色叶蕾含苞欲吐,仿佛要喷射出勃勃生机。应该是被砍伐掉的老树,其倔强的根系不屈服于生命的殁去而迸发出的新的生命。瞬间,这十几枝榆树苗撕开了我的记忆。
关于榆树,我的记忆很悠长。这种悠长,是从爷爷种植的榆树园开始的。
我爷爷出生在光绪年间。孔孟之乡,儒风盛行,爷爷自幼入私塾开蒙。八国联军入侵时期,山东一带义和拳盛行。我村居几县交界处,成为各路拳师游侠、儒生方士南来北往落脚之处。爷爷少时聪慧,多与各路人士交往,颇得济世之风。
我记事时,爷爷已过古稀之年,虽年老多病,但我常见他挺直脊背,倒背双手,在凤凰坑沿的一片榆树林里来回踱步发呆。
印象中的榆树林是我爱恨交加的地方。春天来了,榆树上挂满一串串嫩嫩的榆钱,捊一把捂进嘴里,甜甜的透着一种清香;摘半筐榆钱带回家里,母亲夸奖一番然后用点玉米面和地瓜面活在一起,蒸一锅榆钱窝窝。那蒸笼的清香和诱惑不亚于过年的饺子。初夏时节,榆树林里是结了龟(蝉的幼虫)的天地。结了龟是我们农村那个年代不用花钱的荤腥和美味,也是穷人们美好生活最容易实现的满足。夏至过后的傍晚,结了龟破土而出。榆树林里拥满了捉结了龟的大人和孩子。那时候手电筒稀少,大人们往往是挑个煤油灯,在前面树根前寻找,小孩子则提个装了水的玻璃罐头瓶跟在后面,大人每捉到一个就放玻璃瓶里。用玻璃瓶装是为了防止结了龟往外爬,装上水是为了阻止结了龟蜕变,蜕变成知了的结了龟不再那么好吃。那时候,榆树园就是我们的天堂。
美好的生活总会有些添堵的事情。盛夏,榆树林是万万不能去的。那时候,榆树干上会生出一种黄色的蛆虫,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肉呼呼蠕动。每每看到,我就会汗毛倒立,后背发凉,然后胃里翻腾,抑制不住产生一种强烈的呕吐感。榆树林,成了恐怖恶心的代名词,冬季下雪了,伙伴们在榆树林里打雪仗、抓住垂下的榆树枝荡秋千,都不能提起我对榆树林的兴致。直到第二年,荠菜直愣起叶子、土舌兰开出娇嫩的小黄花、榆钱挂满了枝头,我才忘却了榆树林的不好,重新投入她的怀抱。
在最初惊悚榆树林黄色蛆虫的时候,我问爷爷,为什么要种这么多生瘆人虫子的榆树?
爷爷深思半响,吟了几句古诗。“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爷爷说,这是陶渊明的诗,有榆树的地方才有家啊。你还小,不太懂。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我问母亲。母亲拉着我,给我讲了“背大杆”的故事。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低初,国家遭受了三年自然灾害,一到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许多人家穷得揭不开锅。家里附近能吃的树叶都被摘吃了,邻里间就邀上几个人,趁深更半夜到其他村头去偷树叶。当遇到一棵合适的树木时,男的就爬到树上,选好一两个胳膊粗的树枝,三斧五斧把树枝砍下来,下面的人便扛起树枝迅速离开,跑到一个荒地里躲起来,其他人快速地把树叶撸下来,扔掉树枝,然后装着树叶回家“按劳分配”。第二天做饭时把树叶放到锅里,洒上些面粉,蒸熟,这全家人的一顿饭就解决了。
这就是“背大杆”。砍树的和背树的出力大,分得多,往往都是壮年男人干的活。当时,因为家里闹灾荒,正巧我舅舅在沈阳一家钢厂当工人,父亲就投亲去了沈阳。父亲有文化,毛笔字写得漂亮,过去后不久就有了稳定的工作,可以每月给家里寄些钱回来。那个时候,家里姐姐哥哥好几个,爷爷奶奶年龄大,身体又不好,父亲寄来的钱根本维持不了五六口人的生活。母亲除了照顾好一家老少、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外,还得不断给孩子们找吃的东西,才能勉强糊口。母亲说,幸亏有你爷爷种的这片榆树林,不然,你父亲不在家,家里没有壮劳力,没法参与“背大杆”,我们很难熬过那段时光。
我小时候,三年大饥荒已经过去,国家进行经济调整,农民有了自留地,“七级工,八级工,不如社员一沟葱”,种好自留地可以解决饥荒问题。家里缺劳力,父亲就从沈阳回来了。
我和哥哥也到了需要与父母分床住的年龄。父亲与爷爷商量砍几棵榆树做张床,爷爷沉思半响说,砍吧,以后种好自留地,这榆树也不需要留这么多了。砍树的时候,父亲讲起了这片榆树林的来历。
爷爷一生没种过地。少年读书、青年行走社会,中年游走乡里。虽没入仕,但见过世面,洞悉社会,对社会大势有点特殊的感悟。五八年,人民公社兴起,“吃饭不要钱、同吃大锅饭”的时候,爷爷悄悄地在凤凰坑边我家南园里种了四十多棵榆树苗。父亲当时问爷爷,栽这么多榆树干啥?爷爷只是说,榆树是好东西啊,饥年光景,榆树叶、榆树皮都是最好的粮食。如果哪天断顿揭不开锅的时候,这一园榆树就能辅佐糊弄一下一家人的肚皮。
为了栽这一园树,不喜欢劳作的爷爷足足忙了半个月,每棵树要挖了一锨头深的土坑,追加上土杂肥,再浇足水。四十多棵树苗种完,年近古稀的爷爷病了半个月。
让人没想到的是,现实的变化比爷爷的预料来得快些。他栽下的榆树苗刚刚缓过劲来,还没来得及窜长,地里就歉收了。集体仓库里没有粮食,大食堂里没有了饭。家家户户开始独立起小灶做饭。可是,地里歉收,队里没有可分的粮食。人们都紧张起来,到处找吃的。那年冬天,地里没有收净的小地瓜,没捡干净的地瓜干、甚至以前没人要的白菜疙瘩,都被一天三遍找食物的人们收罗的精光。在灾荒来临的第一个冬天,我奶奶去逝了。
第二年春天,万物开始疯狂地生长,可仍抵不住饥饿的侵袭。家家户户已经没有一粒余粮。野草、树叶,能吃的基本上都让人薅扯干净。爷爷种的榆树苗开始发芽,清新嫩绿,让人远远地看见就流口水。叶子微微张开时,母亲就采摘下来,只是树苗太小,叶子太少,榆叶生长的速度赶不上一家人饥饿的速度。轮翻地采摘让这些树苗难以留下自己生长的叶片,一个春天下来,爷爷栽下的四十多棵榆树苗有三分之一没逃过这次劫难,直接干枯了。那几年雨水勤,幸存的榆树倒也长的快,父亲从沈阳回来的时候,榆树已成了小树林,许多榆树都已长到胳膊粗,可以让父亲应付给我们做张床。知道了这些,让我对爷爷充满了景仰,对这片榆树充满了自豪。我和爷爷给这片小树林起名“榆园”。
榆园成了我们的乐园。
我在这里学会了爬树。榆钱挂枝的季节,是榆园最热闹的时候。全街的小伙伴都往榆园里凑。满园子那一树树的榆钱胖嘟嘟的,挤挤歪歪,在树冠上晃游着,真是馋人。虽然饥荒已经过去,人们不需要再吃树叶树皮充饥,但榆钱是好东西,是可以与槐花相媲美的天然美食。即便在今天,许多饭店也会在榆钱上市季节,推出榆钱呱哒这种招揽顾客的特色美食。
榆树枝韧性大,用钩子不好摘,爬树摘是采榆钱的最佳方法。我小时候瘦小,身体灵活,爬树具有天然优势。那时候,两手抱紧树干,双脚夹住树身,身子一纵,双手顺树干往上窜,然后再双手抱紧树干,两腿往上提。这一纵一提之间,我可以攀升半米。屋脊高的树,我几下就爬到树冠分杈的地方。然后找个树杈蹲下来,一只手抓往主枝,一只手去摘枝条上的榆钱。甚至有时候,我用双腿盘紧树干,探出腰去,一只手勾住长长的枝条来摘挂在枝稍的榆钱,象极了后来拍摄的《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摘蟠桃。这是我最风光的时候。我先捊一把嫩嫩的榆钱捂进自已嘴里,然后夸张地给树下的小伙伴砸吧砸吧嘴,表演出清香入脾的满足感。然后,再按与我关系好坏一串串扔给他们。等大家都有榆钱吃的时候,伙伴们就帮我捡起多余的榆钱,装满竹篮给母亲“交差”。母亲就给左邻右舍送一些,让大家打打牙祭。虽然那时候家家不再闹饥荒,但掺上榆钱的粗粮面也是一次难得的改善生活。
对榆园的记忆不止这些。我上小学的时候,爷爷给我讲了一个关于榆钱的民间故事。
相传,很久以前,在一个小村子里,住着一对善良的农夫,老两口仅靠着种几亩薄田维持生计,虽然日子过的很苦,但老两口却非常善良,看到别人有困难总是倾囊相助,是远近闻名的好人。
有一天,农夫出去打柴,看到路上躺着一位衣衫褴褛、奄奄一息的老者。农夫动了侧隐之心,把老者背回家,老伴看这位老者快要饿死了,就赶紧把家里仅有的一碗米煮成稀饭给老者吃,老者吃饱了,有了精神,看了看农夫的家,叹了口气说:“你们日子过的这这样苦,还把仅有的一点米给我吃了,真不知怎样感谢才好”。农妇说:“莫说感谢,天下穷人是一家,家里人不帮助,还有谁能帮呢”。老者听了农妇的话,很受感动,从怀里掏出一粒种子递给了农妇,说:“这是一棵榆树的种子,把它种到院子里,等到长成大树时,如果遇到困难,需要钱时,就晃一下树,就会落下钱来,切记不要贪心”。
农夫把这粒种子种到院子里,果然长出一棵树来。几年长成了一株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更奇怪的是树上竟结出了一串串的铜钱。虽然有了这棵树,老两口还是靠种地维持生活,只是遇到非常困难或者帮助别人的时候,才到树下晃下几个铜钱来。这个消息很快传了出来,被村里的一个地主恶霸知道了,他带着打手,气势汹汹的来到农夫家,把农夫赶了出去,霸占了这棵树。
老地主来到树下,看着树上结着一串串铜钱,抱着树就晃了起来,树上的铜钱像雨点一样哗哗地落。地主一边晃树,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喊:“我发财了,我发大财了”。地主从早晨晃到中午,最后地主和他的打手都被铜钱埋了起来,压死了。从此以后,这棵树就再也不落铜钱了。
次年,大旱,地里寸草不生,村民们眼看要饿死了。村里几个淘气的孩子来到树下玩,看到树上又结出了一串串绿乎乎的东西,孩子们感到好奇,就爬到树上,看到一串串像铜钱一样的绿东西,忍不住摘下几片放到嘴,还微微的有点甜,很好吃,孩子们高兴的告诉了大人。饥饿的村民们纷纷来到树下,吃这种绿东西,奇怪的是人们吃了它以后,就不感到饿,还浑身有劲了,全村人就靠这棵树度过了荒年。
后来,村民们为了纪念这棵曾经救活了全村人性命的树,又因为她长的像一串串的钱,就给她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榆树钱”。这样“榆树钱”就成了榆树的种子,它随风飘下,不论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开花结果。多年以后,这个村子的周围就长出了一片片的榆树。
爷爷给我讲完这个故事,抚摸着我的头告诉我,榆树发甜,全身都能食用,春天可以吃榆钱、夏天可以吃树叶、冬天可以吃树皮,这在饥荒之年可是天然的救命树。在古代,生产力落后,十年九灾,人们在屋后栽榆树,庭前种桃李,都是为了能在灾荒之年充食解饥,以备救命救急。这个故事教人不要太贪心,要乐善好施才会有好报。你以后要学会帮助别人、也不要太贪心啊。
爷爷的教诲影响了我一生,在这几十年的岁月里,我朴实守拙,虽没大富大贵,但生活的有滋有味。
爷爷的榆园帮我家熬过了饥荒、伴我们解决了温饱。到了七十年代中期,我们姊妹都长大了,家里需要起一口新屋,父亲才刨了盘子口粗的大榆村,建了三间大瓦房。那时候爷爷已经去世多年,但他种植的榆树却继续为我们“撑”起了幸福的家,并传承成我这一代的老屋。
想起一幕幕的往事,我回到老屋,抬头看看那榆木做成的椽子,黑红发亮,没有一丝变型。“老骥伏枥”,这个词脱口而出。是的,我们以前歌诵老骥伏枥的时候,大多是对老而不休的赞美,却很少看到的是对下一代的期望。而榆园的演变,让我感受到一个家的传承:有远见、有付出、有担当、有期冀、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