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死去

  我在一场秋雨中死去。

  

  母亲被几个邻里搀扶着,颤抖着一遍遍叫着我的乳名,脸已经哭得扭曲,没有了眼泪。我身上的白布被扯掉了好几回,青得发黑的寿衣是几个父亲的朋友帮我换上的,他们不再跟我开玩笑了,也没给我散根辣嘴巴的烟。

  

  父亲在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倒下了,连哭都省了,直到我上山那天才醒来。

  

  灵堂里站满了人,有许多不认识的面孔。

  

  棺盖上的一刹,母亲又放肆地哭了起来。

  

  我有十年没有抱过她了。

  

  小时候我在她怀里想哭就哭,在她的背上走过几千里路,而现在,我们之间,隔着一口漆黑的棺材。

  

  我最好看的照片被洗去了颜色,摆在一堆我不喜欢的贡果后面,被两只忽闪忽闪的蜡烛照着,很是扎眼。旁边挂满了各种狰狞的鬼神像,一摞摞纸钱扎成沓,地上满是印在香灰上的脚印子。用竹条和宣纸糊成的马,周身腥白,四肢矫健,两只眼睛突兀着,三分有神,是匹好马,烧了可惜了。先生们颂着我从没听懂过的经文,鼓声锣声盖不住母亲的哭泣。

  

  热闹了三天四夜,白天是换着桌子喝酒划拳,晚上是一帮老人围着火堆对歌,从没有停下的是哗啦啦的麻将桌。

  

  终于进了火葬场,算是安静了些,空气满是人肉烧熟的味道,苦苦的,带些酸。后面的山上镶满了大大小小的骨灰盒,听人说那是没有人认领的死者。我不属于这里,我有来处,也有去处。

  

  送进火化仓的时候,母亲扑腾着手,嘶吼着叫我快跑,仓门合上了,母亲干脆瘫在了地上,继续认真地哭。

  

  我被一把火烧光了油水,剩些骨头渣子拼凑着,被一些认识的人抬上认识的山头,再被一层层土深埋。我上山的路我也走过,满是荆棘倒刺,不怎么好走。

  

  父亲在我的碑上打下最后一锤,在碑前留下他生平第一滴眼泪。旁人的言语,他一句也没有理会,粗壮的躯体显得有些佝偻了,大概是给我盖那些房子的时候累弯的,我还嫌弃地给他说我不喜欢那些房子,不要他盖的房子。他倒是很认真,就跟欠我的一样。

  

  我很满意这块花边的碑,打碑的师傅看来是用了心的,每个条纹都十分细腻。我的名字一定是个老者写的,年轻人写不出这么沧桑的笔锋。我还没寻得个伴侣,来不及像故事里一样生了对双胞胎,所以左下角一大片空着,没有落上子嗣的名字,显得空捞捞的,孤独了我的名字。

  

  送来的花圈,也没有写上永垂不朽。

  

  一阵风吹起我坟头的白条,妖娆地舞动着,就像十年前的屋顶上冒出的那一缕烟。我曾循着那缕烟找到回家的路,今后他们也会循着这缕烟找到我的坟墓。

  

  人们有说有笑的,一根根香烟散来散去,几个娃娃分光了贡果,就剩几柱香烧着,也快要灭了。对在场的许多人来说,送我上山,只是一个聚在一起的理由而已。

  

  我在最远的人群里找到了几个要好的朋友,我给他们写过信,只是没有人回我。他们也不会知道,我知道他们来过。所幸的是,早前我已对每一个人说了再见,把熟悉重新再回归到陌生,我们只是互相记得的陌生人。

  

  几个扛我的汉子嚷着要放鞭炮,鞭炮结束了,我的葬礼也就结束了。他们还等着回去把没喝完的酒干了。

  

  是村头老三点的炮仗,这家伙老爱干这事,有一次为了争着点炮把人家的猪圈给烧了,这次还好,没把我的坟头给烧了。,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他咧着嘴笑了,从被烟熏黑的牙里崩了一句“狗日的”,意味深长。

  

  父亲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今天他没有抽烟,一根一根的点了放在我的碑上。他一辈子闲不住,抡起镰刀把我的庭院打扫得甚是干净,割下的杂草也抱得远远的。临走的时候点上一对蜡烛,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他说话总是很小声。

  

  慢慢的入夜了,烛火早被风吹灭了,我感觉不到冷。

  

  狗不叫了,晚灯一盏接着一盏睡去,就留下路口那一盏——我的家——我看了不算长的一辈子,尚未看够。暗淡的灯下,母亲坐在那条我最喜欢的跛脚椅子上,抻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也在看灯,血红的眼睛没有眨一下。父亲收拾着我的日记本,偶尔停下来喝一口已经冷了的茶。

  

  母亲仍旧哭了些日子,她的眼泪很浅。每一顿饭也还一样摆着我的碗筷,只是再没盛过饭了。父亲的烟抽得更厉害了,没人在的时候也会啜泣,最长的一次是一整个晚上。

  

  村里慢慢平静了下来,太阳还是一样的升起,麻将馆依旧那么热闹,路上那些赶路的人还像往常一样重复着。一切都只是那个屋子少了一个人,山头多出了一颗坟。

  

  这是块好地,一眼就能看完这个我曾活过的村庄,还有那条无数次干涸又无数次泛滥的小河。我就这么远远地看着稻子青了又黄,河水干了又涨,灯亮了又熄,有人出生了,又有人死去。还有我和母亲种下的葡萄也熟了,沉甸甸地坠在我们牵好的线上,是个好收成。但她不舍得卖。

  

  之后的年头,每逢清明和七月半,总会有人来看我。带着酒水果子,要么索性在我坟前生起火,热闹地炒上一桌子荤的菜,把我的往事说一说,当个笑话讲给小辈的娃娃们听。第三年还带来两个小外甥。母亲每次都烧好多好多纸钱,打小就觉着我钱不够花,跟往常一样絮絮叨叨的,这点钱拿去买个车子,开着慢慢走,再给自己做点好看的衣裳,不要买些花里胡哨的裤子,啷个泡姑娘?钱不要乱花,吃饱了就可以了。父亲倒是实在,带了我最喜欢的烟和酒,他抽一根就点一根放我碑上,喝一杯就倒一杯在我碑前,两爷仔就这么慢慢品,不必说话。他的头,已经雪白了。

  

  遗憾的是,我爱了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曾来看我。我想一定是我不够好,连回忆都给不了。

  

  麻子家的老牛总爱在我坟的后面撒尿,那里后来开出一窝相当灿烂的艳山红,有一年被小外甥摘了一朵,歪着戴在头上,可人得很。

  

  我的坟上也慢慢长满了我不认识的野草,还很青翠呢,看来那些年养的油水并没有被烧光。野草一次一次被父亲割掉,又在来年重新生长,愈发的茂盛,直到有一年开始,父亲再没有来过我的坟头,这些草活得没了趣味,才枯黄死去。

  

  我知道父亲为什么没来,他住进了另一个山头的另一颗坟里。

    

  死亡是永恒的别离。永恒,未必是美好的。

  

  死是很简单的事,简单到呼吸停了,血不流了,也不必再去爱去恨了。死,不过是长舒一口气,最后的一口。死的人不会痛苦,魂都没了,欲望,爱恨,追求,都不再存在,痛苦也就不存在了。

  

  但它会让活下来的人痛苦。

  

  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不知道以怎样的方式结束此生,更不知道,命运会给我安排多少快乐多少悲伤。

  

  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没有完成,我还没有资格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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