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夜晚,我都跟梭罗在瓦尔登湖上泛舟。他是个热情而低调的人,我们互相交谈,喁喁低语,这一切都是在无声中进行的。我们交谈的很愉悦,温柔的流水在我们的桨下发出脆笑。我们是老朋友了,像情人一样,他颤动在眉毛上一瞬即逝的欢乐我总能捕捉到。
我们天生是在陌生人面前沉默的人,在人群里总会羞怯拘谨无所适从,尽管别人也许并没有多看我们一眼。 但在瓦尔登湖上却不一样,这是属于梭罗的瓦尔登湖,我说的属于是因为这个湖在夜晚和白天都展现出的他的那种不做作的自然。
这里的水流在茁壮繁茂的树林边迂回婉转,突显着四季树木奉献给天空的斑斓敬意。枭,狐狸,麝香鼠,飞鹅,猫头鹰经常光顾,在霞光里,瓦尔登湖四季荡漾,在各种鲜活的令人愉悦的喧嚣里呈现出温柔地平静气质,这种气质令梭罗安心,也令我安心。
月光浸入湖水,给游鱼带来一阵迷茫,白花花的波浪像是春季里落入水中的花朵,徒有形状却不香甜可口。枭在树林里咕咕哝哝,月光太亮,正能逗起猫头鹰的诗兴却打扰了它的睡眠。
像一切凡人一样,我心里隐藏着一个问题在恰当的时刻就会脱口而出,好在梭罗并没有惊慌失措。是的,他没有,他只是露出少年般的羞怯,一丝不安闪过眼睑。
爱情总是一个问题。
不管人类是天生就有窥视的欲望,还是确实对这个字眼怀有太多的希望和失望,总之,如果没有被拒绝的话,这个话题仿佛可以更容易更快地走进一个人封闭的内心深处。
有些人在一生中能爱很多次,爱上很多人,而有些人一生中只能爱一次,便永远关闭了还可能为其他人开启的门。对一颗丰富而又深刻的心灵来说,这是一种损失吗?这样的差异是怎么造成的呢?爱情的纯洁究竟是取决于它的自我牺牲还是取决于它留给心灵的愉悦?爱情的本义是幸福,可通往它的履历上却填写着痛苦。无论如何,相对于人性的复杂和世俗本身力量的强大,孑然一身的爱情都显得悲凉和太过崇高了。
像瓦尔登湖一样,阳光在一天里数次光临的时候,流水的色泽温度快慢都是不一样的,很难说哪个时刻更好些。但阳光会在意那些流水明暗地变化和温度吗?它只管到来和离开,它是从容不迫的,并不受谁的呵斥和摆弄。可流水呢?它也是从容不迫的吗?在雨来临前的激烈里,风掀起浪和飞沫,一向平静的湖水气喘吁吁,那种风暴将要来临时的兴奋畏惧快乐和惊讶混合在波涛里,像爱情的前夜,充满紧张的美妙感。
“ 除了更深地去爱,没有什么办法能治疗爱。”这是梭罗的回答。
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共鸣。 我心里不由地痛苦地感到,面前这个男人朴实而沧桑的额头上所显现的,那种不为人知的心灵深处呈现出的与生俱来的悲情特质,和一切懂得爱并甘愿为爱奉献一切并自我牺牲的心灵是息息相通的。这让我想起同样早逝的伟大的勃朗特姐妹和她们的荒原,想起同样悲苦的梵高和他的鸢尾花。
他们的爱情都是超越于凡尘之上的心灵与心灵之爱,爱之所至必灵魂相随。所不同的是,夏绿蒂·勃朗特和艾米丽·勃朗特凄凉孤独,她们的爱情永远徘徊在长满了石楠和荆棘的荒原上;梵高狂野羞怯,他的爱情是无声的鸢尾花在不分季节的寂寞时空里疯长;而梭罗克制内敛,他的爱情淹没在瓦尔登湖湛蓝的湖水里,他的那种强烈的曾经火一样燃烧的激情留在世人眼中的,只是他故乡那个安静的小村庄里,一个女孩烧掉信件时留下的一小堆灰烬以及他哥哥的小小的坟茔。
我相信一切文学艺术和哲学的本源都是爱,是属于它们的那些灵魂的自语和漫游。就像神对我们的一切无所不知,灵魂也并没有不可到达的虚空。灵魂并不是神的仆从,我更愿意相信,她是他的孪生兄弟或姐妹!它们是平等的,有一根细细的血脉(知和未知)连接着灵魂和自然,像我和你,像猫头鹰和树林。
平静的爱,狂暴的爱,在爱情里都自有它们的崇高。真正的爱通向你的心灵,即使那游丝般颤动的琴音戛然而止,它们的余音也会长久地喃喃倾诉。
看到梭罗在瓦尔登湖上平静地泛舟,我就像看到了梵高那只差点被自己割掉的包着布的耳朵;就像看到了夏绿蒂·勃朗特眼中被大火烧毁的桑菲尔德庄园一片焦黑的雉堞残垣;就像看到了艾米莉·勃朗特的希刺克利夫站在呼啸山庄阁楼的窗前呼唤凯瑟琳的鬼魂回家时的喃喃自语和满眶热泪。一种强烈地悲悯让我流下了泪水,泪水掉进瓦尔登湖明亮的湖水里,转眼就不辨踪影。
月光隐进了云隙,在那个木匠宽阔的肩膀上留下一道亮光,我不由遗憾地想到,如果梭罗,梵高,勃朗特姐妹能拥有更加长久的岁月,那么瓦尔登湖,荒原和鸢尾花也许还能继续享受到阳光一次次降临时带来的新的喜悦一一但也许是痛苦!(“愿她醒来时痛苦万分!”希刺克利夫语。)
谁知道呢?没有经历他们人生的人是不能仅凭想像就盖棺定论的。
晨曦正从己经要离去的一片黑暗中赶来,我跟瓦尔登湖和梭罗告别。我心里还有无数问题想要提问,但白昼即将来临,就像夜晚适合心灵的长谈,白天显然更适合去亲近大自然,这么一想,我也就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