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哥考我们世界文学史上的四大吝啬鬼,我们便一块儿讨论起来,最后把话题集中到泼留希金的身上。
这个守着万贯家产却穿得破破烂烂,把长筒袜当围巾的守财奴。
“我就不信世上有这样的人。”
“你看看胡老师就相信了。”
胡老师。
1999年,我师范毕业,在农村小学代课,经常听说胡老师的名字。那时候期中、期末考试全乡同年级都要进行评比,胡老师的数学总是第一,很多其他老师说到胡老师都说她的数学教学是不可超越的。
在一次全乡听课活动中,我认识了她。高高的个子,结结实实的身板,穿着一件很大的毛衣外套,裤子有点短,吊腿吊腿的,一双黑布棉鞋。梳着很典型的三齐头,浓眉大眼,一副谦恭的样子。恰巧在那次听课时一位年纪比较大的男老师癫痫病犯了,在教室里抽搐起来,胡老师大喊:“别动别动,谁都别动。千万不能动。”听意思是不让我们动这位老师,其实我们对癫痫病也有点了解,只是有些吃惊,在那种场面。胡老师不停地重复:“这种病绝对不能动。慢慢地自己就恢复了。”“你们看,好了吧?”“我说了不能动的。”“以前我就见过这样的人,你们看我说对了吧?” ······
2000年4月,我正式分配到乡中就很少与小学老师交往了。后来果果被调到中心小学教英语,我们经常找她玩儿,又碰到了许多曾经熟悉的同事,也包括胡老师。那是一间很大的办公室,所有的老师都坐在里面。靠窗户的西南角就是胡老师。
每次去,她的桌旁都会围一圈学生。她说话很慢,脸上带着勉强的笑,配合着那种柔和的语气,给人一种怪怪的味道。对学生而言,这种味道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嘲讽;对同事而言,这种味道是一种自觉的自我保护;对领导而言,这种味道是一种摸得见看得着的乖顺自得。尽管我们不常说话,但奇怪的是每次我都能很敏感地捕捉到这种味道。
我知道我们不是同一种类型的人。
接着胡老师就闹出一件满城风雨的事。
大概是某个学生上课不认真听讲,胡老师一怒之下让他罚站,估计还说了些教育类的话,不排除有的话深深地触及到了学生的灵魂。学生很气愤,回去告诉了家长。妈妈来了,经过一段不为人知的谈判后,又走了。事情还没结束,第二天胡老师每节课都让这个学生站着,学生更气愤,回家接着告。于是那天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就出现了。
那天,很多老师都在办公室,突然门被推开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问:“谁是胡老师?”大概是谁指着告了一句吧,反正在许多人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情况下,那个男人径直走到胡老师的跟前。“咣”“咣”就是两耳光。
大家都蒙了,胡老师流着泪,那男人则开始破口大骂,大家才清楚原来这男人是那学生的父亲。
胡老师挨了家长两耳光的消息不胫而走,那个时期她成了我们茶余饭后的焦点,每次见她,她都低着头,说话也小心翼翼的。
2004年7月,乡中与中心小学合并为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于是我和胡老师到了一块,我们成了同事。恰巧我的室友小洛和胡老师搭档,分别教三年级语文和数学。
开学后一个月,学校发放跟班费。胡老师很开心地拿着钱:“还给钱啊?”我们都麻木地笑了笑。有的同事压低了声音说:“给钱也不愿意浪费休闲时间。”
那天,小洛回来吃饭,一进门就生气地大骂:“胡老师怎么是那种人?”
“怎么了?”
“不是那天发跟班费了吗?发完后胡老师就去找教导主任了。说自己数学作业多,处理不完。好说歹说硬是又要走了两个班。其实我也不是多想跟,你们说她的做法对吗?不发跟班费怎么不嫌班少?刚发了钱就开始要班了?什么事?什么人?”
我们默然。
接下来有关于跟班的故事在胡老师身上继续发生着。
那年胡老师和小肖搭班,有天早上值班领导没有进班签名,第二天小肖要《查班表》补签,发现上面赫然写着胡老师的名字,小肖说:“我跟班怎么写胡老师的名字?”值班领导说:“昨天有点事没来得及进班查,胡老师看见空着,就签上了。”其实发现这种怪事的老师不光小肖一个。一次初中部的康老师在查班时上了趟厕所,下午找领导补签,发现写着胡老师的名字,康老师回办公室好一顿嘲笑:“胡老师从来没在初中部任过课,居然还在初中自习上签字,也好意思!”后来我们都知道了,原来胡老师总是趁值班领导不在时,进值班室查看《跟班表》,发现有空的班,就签上自己的名字,浑水摸鱼,其实能有几个钱?
可就是为了这几个钱,有一次居然和教导主任大吵一顿。那次发了跟班费后,胡老师说少了她一个班,大概说的时候有点不太客气,伤了教导主任的自尊,反正两人都就为了一块五毛钱吵了起来。胡老师说自己每跟一个班就在本本上画一条线,不会有错;教导主任说她们数签名的个数更不会有错,也许是胡老师没签;胡老师说,不可能,自己不可能不签;教导主任说,那就是你多画了一条线······后来改成了大骂,再后来教导主任急了,就把人胡老师补空签的事说出来了,胡老师开始大哭。很多老师拉开了。
第二天,胡老师又找到了教导处,哭着不肯出来,不肯上课,教导主任终于认输了,扔给胡老师两块钱,说:“别找了,快走吧!”
我很少和胡老师打交道。不过书真的闺女甜甜在胡老师班上课,无疑给我创造了接触胡老师的机会。
这是一个对教书特别执着的老师。课堂不是很精彩,但有着自己的一套教学理论,每年全县抽考,只要抽到胡老师的班,保准全县第一;她对学生要求特别严格,就连打扫卫生都精益求精,她们班承担的环境区永远那么干净,教室前走廊的地板砖闪闪发光。每次开全体教师会,胡老师都是校长夸奖的对象“你看人胡老师······” “你看人胡老师的班······”其实有时候我打心眼里特别佩服她,几十年如一日,无怨无悔,任劳任怨。只是有时候······
有时候,我和书真正谈得热火朝天,门当啷一声被推开了,胡老师用食指点着书真的额头,很是一本正经地说:“你闺女最近不好好写作业啊!”
有时候,我和书真在静静地看书,门当啷一声被推开了,胡老师依然用食指点着书真的额头,想表现出几分涵养但又掩饰不住生气地说:“你闺女没值日啊!”
有时候,书真去上课,胡老师进来,用一种尽量叙事的语气说:“这家伙去哪儿了?她闺女居然指挥别人打人啦,一点也不像她。”
书真有时候不耐烦了,就很委屈地对甜甜发牢骚:“你不学习,不值日,打架生事,让你妈挨骂,这是什么道理?你能不能给我争点气!”
去年冬天书真卖牛奶,每次给胡老师装瓶的时候,总会额外多加点,直到瓶口为止。那次,我陪她送牛奶,上了二楼办公室,胡老师又带着那种和善但怪怪的表情说:“以后装得欠满点儿,不好拿。”书真大腹翩翩地笑了笑:“二斤其实刚到这儿”她指着瓶子,“那是我多给胡老师的。”
胡老师扶着瓶子笑了,很开心。
书真以后照常把奶加到瓶口。
某个学期期末,有一天我和书真骑着车子回家,碰到胡老师,她叫住书真说:“你们家的钱该还了,今天到期了。”
“书真姐,什么钱啊?”
“董军批胡老师的钱,给他爸看病。”
“多少?”
“两万块。”
真地想不到胡老师还批钱。
她总是那身打扮,十年过去了,所有的装扮和我初见时没什么两样。总是骑着一辆破旧的大洋车往返在学校和家的路上。没有任何首饰,甚至都没有佩戴手机。
“胡老师可有钱了。没有老人可养。丈夫让她赶着不着家。天天打工,去年腿疼得厉害,不想下地,胡老师整天唠叨,最后到蔬菜厂看大门去了。儿子在外念书,继承了妈妈的优点,可省钱了。听胡老师说,一年连学校要,顶多8000块钱。胡老师一个月就两千多,再加上一直都种着地,养着鸡和猪,吃得喝得根本不用花钱,还不少卖,所以一年就能攒个3万多块钱呢!”
“哦,真地看不出来。”
又过了几天,我正备课,胡老师走了进来,站在我的办公桌前,我被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她穿着深蓝色的西服,袖口和前襟已经脏得有点星星点点的亮灰色,她很是郑重其事地把磨得发白的淡蓝色小手包放在我的桌上。
我四处瞅了瞅,确定胡老师的目光是落在书真的脸上,便继续备课了。书真踱过来的时候,胡老师从小包里掏出两份协议,原来书真要向胡老师续贷了,这个不是重点。关键在于2008年书真向胡老师贷款,前后结了两次利息,每次结息,胡老师都打了证明。现在书真要重新续贷,然而第二次结息证明却不小心弄丢了。
胡老师方寸好像有点乱了,她用那种特殊的笑稍稍掩饰了一下,说:“这可怎么办?我们必须在新协议上注明是你弄丢了证明。”
“这个怎么写?”书真也有点乱了。
“不用吧?证明丢了,应该是对书真不利,胡老师承认还过,就行了,对胡老师没损失的,干嘛非要写呢?”周围同事说。
“怎么没关系,万一日后她找到了,又拿来,说还我利息了,我岂不亏了?”胡老师很固执地偏着脑袋说。
“这不是上次的利息吗?怎么能扯到这次贷款上?”
“我是怕她万一扯上,可说不清了。”
“能吗?你新协议上注明贷款日期是今年,结息证明是2009年,总不能钱还没借,就给你打利息吧?”
“这个还是写写的好。万一有个啥就不好说了。”
几乎所有的老师都不耐烦了,大家说,那就写吧。古哥走过来说:“您看,我们全办公室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我们都是证人,万一有个万一,我们给你证明。”
胡老师嘟起了嘴,而后说:“你们可要给我证明啊!”书真和胡老师终于摁了手印。
据胡老师的同室说,胡老师这个手印摁得又后悔了,絮絮叨叨得在办公室念叨了够两天。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前年胡老师退休了,给儿子娶了媳妇,还在县城买了两套楼,不知道过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