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常失眠,只是多梦。
一个人的失眠可以相对平静,而与入睡的人同处一室时便会蔓延出无边无际的焦虑,是因为有了一个可怕的参照物。
弗洛伊德给焦虑下的著名定义是焦虑的预期。总有一些事情在未发生之时会让我们感到焦虑,也就是说当我们预期要被召唤去实现它们时会感到焦虑。平凡如我们,这一生都在困顿交错的境遇里前行,我们因希望学会执着,也因希望变得焦灼,因为被寄予厚望而感到难以负荷的重担,却又千思万想地期盼着被人看重。在永恒的矛盾里活着,如困兽,如囚鹰,人生是一个死结,造物者系上的时候就不想它被解开。可我们仍旧固执地讨论生,钻研死,只为了能在短短的一场修行里多捞些东西,以免末路之时身无一物。
我恨极了这样的探索,他们让人生被转换成了能够求解的题,这让我觉得无知又廉价。
我有时候会想,这么多年,我究竟有没有完全自由地快乐过。我知道这世上不存有绝对的自由,但知道了,不见得便不向往。
失眠最严重的时期是在初二那一年,那是我认为最荒芜的一段时光。每次到了临考前一晚便会产生异样的紧张,翻来覆去睡不好,越是睡不着便越发担心第二天的考试状态,如此恶性循环下去直到凌晨,最后在焦虑疲乏的状态下混混沌沌睡去。那时候并不是很努力,但在父母面前总是很听话的样子,让他们以为自己在用功读书,间接造成一种无形的压力。我很怕别人的失望,尤其亲人。
只是,高三却是很平淡地度过了,那一年的生活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较高中前两年,空虚被更多单纯的东西填满。
感觉过得很快,似乎比往常更快,几乎每天都过着重复的生活,像是土拨鼠日里每次醒来都一样的阳光。想起来平时问小河近来如何时,他一般都会说没什么变化,其实当初的自己又何尝不是。那一年过得是有些麻木了,跟父母很少说话。每天天不亮被叫起来,吃饭的时候打开电视一边看音乐风云榜,一边喝粥,吃完了就去上课,中午放了学回家依旧是边看电视边吃饭。觉得跟父母没有什么可以交谈,又或许是心里藏着我都没发觉的压力,怕一说出话来又惹他们担心。那段时候我厌倦了安慰,询问,以及鼓励,我清楚自己心里很平静,也明白自己的平静下面是竭力掩盖的汹涌,但我愿意把它们都藏起来,谁都不能看,谁都不要打扰。
高三那年搬离了本部,整个年级迁到了城郊的分校。学校很荒凉,没有操场,也没有食堂,整栋教学楼的墙身上刷满了红色的标语,我从未仔细读过,看到十年寒窗那四个字竟会苦着脸笑。晚饭的时候往往是买了馒头和粥,然后跟同学一起蹲在水池旁的棚下面了事,棚子破了,抬头就能看到满天的晚霞,红彤彤,像是壮烈的水墨。
教学楼前面有一小排两层的水泥房,是艺术生的教室。我时常会在路过的时候偷偷探过头去张望,看到那些石膏像和贴满墙的素描会很高兴,当然也有羡慕。我从小喜欢画画,却一直没有上过专业的课程。当前几天大妈问我有没有梦想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那个很久以前扎根在心里的愿望,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是当一名画家。在二年级美术课上给自己做名片,我写的是中国美术学院院长。
很少能在周围找到投机的人,也不能够把自己想的都说给别人听,于是只好写下来,夜里写的东西总是最动情。
杭城的夜晚因为霓虹灯总是泛着紫红色,校园里路灯四处亮起,望向天的时候也不能看到多少星星。连夜晚也变得奢侈起来。
一个人能够真正面对自己的时刻只有漫漫黑夜,这时候你看不到别人,看不见风景,只能看到笼罩下的漆黑,手伸出去仿佛是探进了沼泽。这时候你会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有些不能说出口的话,就这样对着自己说了起来,往往一说就停不下来,仿佛已经有多久没有如此倾心畅谈过。
闭上眼睛的时候会臆想出很多不会发生或者不太可能出现的画面,自作多情地把自己放进去,然后编出台词,编出一幕剧。
我时常会活在一些自己编造的场景里,想象有朝一日的分离,不负众望的辉煌,以及很久以后的重逢,提前很早就开始准备起来,到那时我该是如何的姿态,说着怎样的话,才最恰当。
海子唱着这样的诗歌:【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只可惜,我不是诗人,没有对抗一切的勇气。我的长矛早已锈迹斑斑,红缨散落,我的盾在一百年前就已经薄如蝉翼。
现如今,懦弱如我,胆小如我,只能在漫漫长夜里靠着昏睡的土墙,借一缕枯萎的梦境,画一幅斑斓的油彩。
我在午夜作画,你在清晨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