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如其来的黄昏雨断了我回家的念头。
一阵狂风,一道厉闪,一声炸雷,从天而降,威慑着大地。黄昏吓得闭上了眼。黑沉沉的夜空被撕开一道豁口 ,白刷刷的水柱像密集的箭头一样疯狂地往下射。噼里啪啦打在蓄水缸的铁皮盖子上,打在玻璃钢瓦简易棚顶上,如大戏开场一般,锣鼓齐鸣,铿锵有力。一时间,充斥大自然的只有这肆无忌惮的风声雨声和紧随慢赶的电闪雷鸣。
本来,今天回娘家是没有准备住下的,只是想来看看。我说要走,娘说我擀好面条了,吃了再走,省得你回去自己还得做。谁知,撂下饭碗,天就上来了。娘显得格外高兴。
每次回娘家,爹娘都会挽留我住一晚再走吧,大多时候都被我婉言谢绝,我总能随口说出一些非回去不可理由,末了,再留下话安慰老人一句,过不了两天我再来。 比如今天,当娘又说今天就别走了的时候,我随口就说,不行,得走。贺儿和他爸都没在家。我院子里还晒着几件衣服哩,还有,我没有给我家小狗留吃的,还有,我家玉米地头的草我要趁早间拔拔去……就是类似这样一些“充足”的理由,我便和生活过20多年的娘家拉开了距离。
从儿时的依恋,到长大后的依靠,变化成如今人至中年的若即若离——那种莫名的生分疏远,是来自于叔伯婶子大娘之间礼节性的客套;还是兄弟姐妹之间礼尚往来的防范;还是童年记忆里的老屋改造成了如今的红砖绿瓦带来的不适?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劳神地思量下去,自讨没趣。望着风烛残年的爹娘,我知道,任何理由都显得牵强。一句话,给予自己生命的爹娘,已经不再是心灵最迫切的需要了,只是自己不肯揭穿自己罢了。
我恹恹地坐在里面沙发上,翻看一张旧报纸,爹娘坐着小板凳在靠近门口处纳凉。“等会儿屋里就凉快了。这两天可真是闷热得够呛!”“就闷着这场雨呢!”“下场透雨吧!玉米地不用浇了。”“下过这场雨,恐怕就不会再有这么闷热的天气了吧?这都立秋好几天了。”“秋老虎也是热的难受呀,你忘了,那一年咱们……”很无意地听着爹娘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我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我的一篇文稿,开头时候本来写的挺顺的,可写了半截,怎么也续不下去了,我越想尽快完成,越纠结烦躁,稿纸揉了好几团,还是没理清到底该怎样续下去;我的《随园诗话》看到哪儿了?昨晚看着看着睡着了,连书签都没夹好,那么厚的书,不抓紧时间,我得几时看完呐;我的十字绣,那活儿是不要紧的,能赶在儿子娶媳妇前绣完就行,至少还有四五年时间呢……
没来由地,脑子忽地一下子想起了今天上午娘讲的关于梅香嫂子的事情。
早晨来的时候,一进门,看到娘面颊红红的,我一惊,问娘是不是又和爹拌嘴了?娘说;“不是。今天是你梅香嫂子三周年祭日。我陪二乖给他妈上坟去了,忍不住又哭了她几声。唉!”梅香嫂子是我家邻居大庆哥的老婆。梅香嫂子死的时候39岁,那时候,她的大儿子刚刚18岁,小儿子13岁。她逆来顺受的善良,注定了她卑贱屈辱的一生。和娘一样的街坊邻居都说,梅香嫂子是给活活累死的,那大庆就不是个东西!
叫我说呀,梅香嫂子是给活活气死的。我亲眼见过两次,大庆哥欺负梅香嫂子的情景。
有一次,我们村村西100亩地的农场修剪果树,那些小树枝谁拣谁要。果木树枝是烧火做饭绝好的燃料,又不花钱,好多人都急着去拣。尤其是临近春节了,更是雪中送炭的好事。一大早,梅香嫂子就冒着刺骨的寒风,随着村上的人去农场了。我是没看见。我只看见梅香嫂子过午快三点的时候,拉着一大车树枝,费劲地弓腰驼背,进了我们胡同口。正好,大庆哥出门张望,一瞧见梅香嫂子,怒吼一声:“到现在才回来!不知道我感冒了吗?净他妈的装蒜!”也许是嫌外面风大,扭头回家了。
还有一次,梅香嫂子病了,腿疼得实在受不了。在村里诊所看了多少次,都不见好转。她让大庆哥带她去检查检查。当时还没查出她患的是肾癌。大庆哥不知道为什么正在生闷气,我看见他把摩托车推了出来,骑在上面,恶声恶气地训斥着梅香嫂子:“上来呀!还在那儿戳着干嘛!”梅香嫂子说:“我得锁好门呀!”门刚刚锁好,大庆又从摩托车上下来了,“傻呀你!没看出摩托车胎没气了吗?找气管去呀你!”梅香嫂子拖着两条病腿,蹒跚着步子,开门,拿出气管。大庆一把夺过来:“看你那半死佯活的样儿,一边去!”可是,偏巧气管也出了毛病,大庆使性子把气管一摔,回家了。反正,那天大庆没带梅香嫂子去医院。
类似这样的事多了。娘说,为这事人们没少数落大庆。梅香嫂子人勤快,心眼好,没脾气,知道疼人,这样的媳妇打着灯笼都难找啊。大庆还挺活泛依劝,一说他就呵呵呵地笑,保证以后不欺负梅香嫂子了。其实,他啥都明白,他知道梅香嫂子一心一意跟他过日子,只是他自己太懒散,懒得不可理喻,在媳妇面前又愿意充个大肚汉!可不就苦了梅香嫂子呗。
听娘说,梅香嫂子去世头几天,娘去她家看望,见两个孩子满手满胳膊沾着面泥,守着案板,狼狈不堪的不知做什么。一问才知道,他妈说想吃茴香馅饺子,他爸不会做,两个孩子想学着给妈包上一碗。大庆从里屋出来,接过话茬说:“她啥都吃不了了,只是瞎叨叨。昨天刚从超市给她买的速冻饺子,就吃了一个。”二乖说:“妈是想吃家里包的饺子。”大儿子流着泪不说话。娘搭了把手,帮着把饺子包好。那次梅香嫂子一连吃了三个饺子……没过两天梅香嫂子就水米不进了。娘说,梅香嫂子死不瞑目,那是他把两个孩子交给大庆不放心呀。梅香嫂子死了,她的两个孩子,还有她的丈夫大庆都哭得悲痛欲绝。
大庆家两处宅基地,新房已经支架起来了,过两年装修,准备给大儿子娶媳妇用。再攒钱拆盖自己住的这处,留给小儿子。这梅香嫂子一死,大儿子去外地打工了,成年不见回来。二乖老老实实上他的学。大庆不勤快也得勤快,他又不傻,也没灾没病的,不挣钱,花啥?去年大庆挣了几个钱,可是,他顾不上装修新房子,把自己住的这旧房子,从里到外先装修了一遍。人们都说,他在做背工活,要不了几年这老二大了,还得要重新拆盖,没必要乱花钱。大庆只笑不答。后来,大庆从外地带回来个女人,人们才恍然大悟。娘说,按理大庆岁数还小,也该张罗一个,可是,大庆那懒散的脾性,也就梅香嫂子受了他近20年。这两年时间,大庆来来去去换了三个女人,没一个肯跟他一心一意过日子的……
“大丫,醒醒!咱回床上睡去。还冲个澡去不?这雨小多了。”原来我迷迷糊糊歪在沙发角落里睡着了。一看表,都7点了。我说我跟你们在里屋炕上睡,别铺床了。
我来在檐下,一阵清凉的水汽,让人神清气爽,心胸一下子舒畅多了。天空依然黑魆魆的,稀疏的雨点还在叮叮当当地往下落,风停了。远远地传来青蛙此起彼伏的欢唱;偶尔一声蝉鸣,吱吱啦啦地从这边,飞到那边去了。西墙边的南瓜架摇摇欲坠,大半都匍匐在了的泥水里。这时,爹带着草帽从大门外进来,说是去挖了挖胡同口的水道。
娘不知从哪里给我找出了一套换洗衣物,那是我以前穿过的旧睡衣,竟然折叠得整整齐齐,我一时竟鼻子发酸,冲娘笑了笑,赶紧洗澡去了。我不愿意让爹娘看到我流泪,我怕他们难过。
回到屋里,爹娘已经躺下了,娘把电视遥控递给我:“你看吧。我和你爹就是瞎看热闹。”我选了个戏曲频道,和爹娘趴在炕沿一起看。那晚唱的是河北梆子《打金枝》,娘懂戏,我们两个边看边讲。爹说还是样板戏看着好,娘说你一辈子也就知道那几个样板戏。爹说那年头他和他们同龄的年轻人干完一天的农活,晚上不嫌累追着电影放映队,串着村看了一遍又一遍看……这些似曾相识的故事,有多少年不听爹讲述了……
夜深了,听着身边爹娘均匀的鼾声,我知道我失眠了。
一个纠缠不清的问题又浮现在我的大脑中“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像梅香嫂子那样,如果黄泉有知,她一定会保佑她牵挂的活人过上幸福的日子;如果黄泉无知,活着的人又该怎样更好地活着呢?
伟大的诗人臧克家说“为了大多数人更好地活着!”不能做“他活着别人就不能好好地活”那样的人。也不能像那个放羊娃一样:“放羊干嘛?换钱。换钱干嘛?娶媳妇。娶媳妇干嘛?生孩子。生孩子干嘛?放羊。”这是活得有意义和无意义的区别吗?可是,这世上丧良心的人活得不都挺滋润的吗?并且得意得很呢?这日子简单到一心一意放羊乐乐呵呵娶媳妇美满知足养孩子,怎么就没意义呢?我不懂,我是越活越迷糊。
周国平说:“活着就是为了寻求意义,而寻求意义本身又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在有意义的活着。”这是最好的答案吗?他在《人与永恒》这部书中写道:“人生最大的遗憾便是人终有一死。生命太短暂了,太珍贵了,无论用它来做什么都有点可惜。人活着总想做一件最有意义的事,可没有一件事堪当此重任。于是,我们只好做着种种微不足道的事。”但是,我想这话也能反过来说:人生最大的慰藉就是人终有一死。像梅香嫂子那样,生有何趣,死又何悲呢?
“坏的哲学使人枯燥,好的哲学使人痛苦。两者都损害女性的美。”想到这里,我困了。我梦见我把厚厚的《随园诗话》一夜间就读完了,我学会了作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