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后,承蒙师长厚爱,留校任教。自知才疏学浅,不堪重任,工作以后的几年里,一直寻找进修深造的机会。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盼到辽宁大学中文系招收“业大”学生,我便急不可耐地报名参考。
那是一个“学性复苏”的年代。在“文革”中荒废了十年美好青春的年轻人,渴求知识、不甘平庸的热情,一点不亚于今天的“文凭热”。招生名额只有200个,而报名参加考试者却趋之若鹜,竟有三四千之众。万幸之中,我还真的被学校录取了。
第一天报到,系领导告知,200名学生按考试分数排名次,按名次分甲乙两班,每班100人。我正在庆幸自己分到甲班,一个意外的遭遇,使我不但自尊心大大受挫,而且多日来辛勤备考的成果也付之东流。
在一个能容纳一百人的大教室里,每次上课,老师都要点名。先点学号,再点姓名。并一再强调,学号是按考试成绩排出来的。点到谁,谁起立答:“到!”。当老师点到20名的时候,我就坐不住了。因为这20人里,竟有四五个是我的学生。待点到我的时候,前边已经念了十几个学生的名字。我勉强站起来,嘴上低声答:“到!”,心里如万箭穿心,尴尬透顶。恨自己让工作、孩子、家务缠昏了头,没有复习好;怨自己临场发挥失常,丢掉了十几分,在刚出校门的学生面前丢尽了脸。那一瞬间,终生难忘。似乎十几名学生都在回头看我,其他几十人也仿佛知道我的身份,用眼睛的余光嘲笑我。余下的几十分钟里,老师的开场白、课程安排的前言序语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一直沉浸在“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的感觉中。
课间,学生们围着我嘘寒问暖,煞费苦心地用各种话题来掩盖我的颓丧情绪,更使我觉得难堪。两个多月后,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点名方式的折磨,就找了个理由辍学不念了。
不久,我又考取沈阳教育学院五年制半脱产本科班。这回是按专业分班,每班五十人,心里自然放松了许多。第一天上课,照例是点名。抬眼一看,五十人中,竟有二十来个熟面孔。里边不但有我的学生,还有我的老师(我上一届的留校生)和在各中学里教书的同学。这次让我吃惊的是,点名的老师竟是我的学生。她毕业后分到这所学校,既担任进修班的班主任,又跟我们一起听资深教授讲的《古代汉语》。
上一次的尴尬经历,给我增添了些许定力。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染到我身上的那点儿师道尊严,业已消减。当这个学生站在教室前边,呼名道姓地点名或布置作业时,我已经不大以为然。其中不排除和我坐在一个教室里的老师、同学们与我共同分担了那份尴尬。还有一位才华横溢的男同学泰然处之的态度感染了我,因为点名的老师不但是他以前的学生,还是他新婚的妻子。
多年以后,几经“点名”的洗礼,我和我的老师、同学、学生们在毫无逻辑秩序可言的境况中,攻读不懈,不但完成了必要的知识积累,而且增添了不少令人难以理解的阅历。当大家在各自的岗位上有所成就,有机会聚在一起的时候,回味那峥嵘岁月里的尴尬心境,就如同喝了一杯苦丁茶。浓烈的苦味尚未消失,舌根下便渗出丝丝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