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丈夫在旧书摊上为我淘了一摞旧书,这是一套残缺不全的《阅读和欣赏》,北京出版社出版的中央电视台播稿选编,属文学丛书类。这套丛书是1962年出版的,分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和外国文学三部分。但是,当时只出版了四集。古典文学两集,现代文学和外国文学各一集。1979年以后,这套书陆续出版、再版,非常受欢迎。而全套总计是多少册,每一部分分别是几册,当时就糊涂,现在买来的也残缺不全,以至于现在也没弄清楚。能摸得着的就是现在新买的古典文学部分八册,现代文学部分有(一)、(二)两册,外国文学有(一)、(四)、(五)三册。还有几册是广播出版社的另一种版本。总体看,书的品相不错,有七八成新。
大概整理了一下,粗略翻了一翻,大有似曾相识,相见恨晚的感觉。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尘封了三十年的往事,纷纷涌上心头。
那是一个十分崇尚“观点”的年代。写文章、讲课、开会发言,必须遵循正确观点,是非分明,立场坚定,丝毫马虎不得,没有商榷余地。《人民日报》社论,《红旗》杂志评论员文章的观点绝对正确,但统领不了教科书里的每一篇文章和古诗文的每一个作者。《阅读与欣赏》恰巧弥补了这个不足。书中遴选的篇章无论古今中外,全部是名家名篇,大多选入大中院校各类教材中。评析文章的撰稿人,个个名声显赫,全是文学界的权威。臧克家、周汝昌、张中行、周振甫、肖涤非……他们的观点是代表中央广播电台的,绝对没错。于是,《阅读与欣赏》这套丛书红遍大江南北。
我那时刚走上三尺讲台,手里的教学参考资料奇缺,见到这套丛书书便爱不释手,饥渴状如狼似虎。按理说,有一百个理由到新华书店买一套。没有买。而且当时的同事们很少有人买。具体什么原因,现在说不清楚。我自己的理由却记忆犹新:家里没钱,买不起。
虽然《阅读与欣赏》丛书中,每册最低价位两角钱左右,最厚的一册六角一分,古典文学部分八册加在一起才三元两角六分,全套丛书也就七八元钱左右。但是,一次又一次翻看封底最下角的定价,还是直摇头,就是买不起。那时,我刚从学校毕业,工资低得可怜,每月三十多元钱,扣除互助会储蓄五元,基本上就是一天挣一元钱,和分值高的生产队农民差不多。之前已经买了一套王力的《古代汉语》,一两年内再也不可能花钱买书了。
没有自己的书看,只得寄希望于学校那个小小的图书馆。每天备课的时候跑图书馆,查资料、做卡片、东摘西抄。《阅读与欣赏》自然是抄录重点。抄不完,借回来宿舍接着抄。如果需要的哪一册被其他老师借走了,自己又急着用,就跟在人家屁股后,追着追着问人家什么时候用完。有时加楔儿先睹为快,有时排队等候(保不准已有三两人在我之前打过招呼),像催命似的。书拿到手,翻书的速度比眼睛看得还快。后面还有人追着要看,哪能细嚼慢咽,慢慢体味,只能囫囵吞枣、生吞活剥。写到教案里,搬到课堂上,也免不了生搬硬套,教条死板。有同事开玩笑说:“这哪是阅读与欣赏啊,简直是‘阅读与利用’!”
并不是所有的书都如同《阅读与欣赏》,观点明确清晰、提纲挈领,便于借来摘录。一本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字字是重点,讲毛主席诗词必须参考。既然“不能买书”的原则不能突破,就打定主意把它抄下来。丈夫见我抄的辛苦,与我轮班挑灯夜战,硬是把那本不算厚的书全抄了下来。我写字速度抑制不住地快,潦草不堪,可能就是那时练出来的。这么疲于奔命、锲而不舍地借书抄书,其动机无非有两条,一是被动地积累知识,满足谋生的需求,二是为充实自己,挣脱知识贫乏而恶补。如今,已分不清当年哪一种因素多些,或许二者兼而有之罢。
翻开新买来的那些旧书,钩起许多陈年往事,也买来了很多悬念。
一摞书中,有两本书里夹着购书发票。都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印制的那种鲜艳的红格、清晰的红戳,模糊的蓝色复写纸字迹。1985年10月开出的那张单价一元两角五分,与书的定价分文不差。和1979年书的定价相比,明显涨了几倍。那时工资水平即使是大学毕业生,也就五十六元,舍得花块八角的买本书看的人还真不多。一般情况下,爱书的人眼睛一旦描上一套丛书,就刹不住闸,即使单册出售,也决不只买一册。要么买全套,要么喜欢或需要哪一部分,如古典文学部分,把这一部分中的几册买全。不知买这册书的人是只买了这一本还是买了一部分抑或一套?暗暗思忖许久,找不到自己首肯的答案。无论如何,有一点是肯定的:爱书、能买得起且舍得买书的人都非常崇高和伟大,我打心眼里往外佩服。
另有古典文学部分的两册里,好多文章字里行间被人用铅笔勾画圈点过,笔触流畅而清晰。不知此君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他所勾画圈点的,正和我当年抄录的内容不谋而合。能否据此断定此书主人曾是一名教师呢?翻了一页又一页,疑惑的心豁然开朗起来。是啊,有无相同的工作经历并不重要,那十分接近的判断力,那和我笔迹差不多的铅笔线条,不正说明我和他(她),原本不相识、以后也永远不能相识的两个人,心却是相通的吗?
大部分书背后的购书纪念戳,清晰明了。除沈阳太原街新华书店,还有锦州市新华书店、××军人俱乐部图书馆、××中学图书馆、中国作家协会××分会图书资料室等字样。可见,书的主人买书时距我所在的城市不远。书的来由可能与我一样,除了新华书店,就是在图书馆、资料室削价处理的旧书中斩获。我曾在区图书馆门前买到不少心仪许久的好书,一角钱一本。
丈夫是平均一元五角钱一本买的这摞旧书。按当年两角几、四角几的定价,贵了好几倍,算高价了。但是,丈夫和我都认为物有所值。这一堆旧书,让我以另一种心态重新走近李白、杜甫、杜牧、范仲淹,鲁迅、巴金、老舍、茅盾,普希金、福楼拜、莫泊桑、托尔斯泰。再读卡夫卡的《变形记》和显克维奇的《灯塔看守人》,对两位主人公的悲苦人生的体会,较之三十年前就大不相同。原来,不光是读书可以增加知识和阅历,反过来,生活中的坎坷经历有着加深对书理解的功效。
在几本书的扉页上,还留下了书主人另一些蛛丝马迹,是签名。有熟练的汉语拼音、朱红印章和自来水笔写就的姚××,尚×,杨×等几个名字。轻声叨念着这几个很普通的名字,感到既亲近又很生疏。因为太普通了,像邻家大哥小妹妹,所以亲近;绞尽脑汁想不出认识的人里有哪个叫这名字,又觉得生疏。此时此刻,不知这些与我喜欢同一套书的朋友们身居何方。也许,他们与我近在咫尺,在同一个城市里曾与我擦肩而过;也许,大家天各一方,离我很远很远。他们中肯定有人与我同年,抑或不乏我的前辈;也许有人功成名就,衣食无忧,也许有人生活得不如人意;也许有人已走到生命的尽头,与我阴阳两隔。这些旧书想当年一定是他们非常珍惜的宝贝,现在辗转来到我的书桌上,想必与我有着不浅的缘分。
对这些若有若无,未曾谋面握手的朋友们,我只能说,我以虔诚之心接过你们的书,继续阅读与欣赏。是自己曾经的继续,也是你们充分的或不那么充分的阅读与欣赏的继续。新的读书历程,不似当年。我将彻底摒弃“阅读与利用”的功利主义念头,会有充裕的时间悠闲自得地阅读与欣赏。不必再刻意寻找那些大大小小的“观点”,更无需急三火四地去抄录书里的至理名言。对名家的观点,我早已不再盲目推崇,用到的时候,不但有所取舍修正,而且说不定对哪个历史事件、哪个文学形象,会毫无忌讳地道出自己的见解与观点。
把这套《阅读与欣赏》转让给我的朋友们,不知您是否有过这样的心路历程?不知这是否符合你们三十年后卖书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