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上帝将乳白色的窗帘缓缓拉上的时候,他尘世间的儿女们显得比他要热爱光明一些,纷纷的亮起了各自的灯光。
我就是在晚上七点左右来到阳台上的。我家的阳台不算大也不算小,有限的空间里盆栽了几株花草以点缀冰冷的钢筋水泥混合垒成空间,有了花草的阳台多了几分活力和几分情意。坦白地说,自家的阳台其实我来得很少,一般在清晨偶尔涉足一下,说是“呼吸新鲜空气”,实际是让还泡在残梦里的脑子清醒得更快一点。然而,这个晚上我一个人站在了阳台上。
天黑的时候,一盏盏灯次第亮起,我这样望着,心情竟然有点激动,是什么人发明了电灯呢?爱迪生?他一定是个害怕孤独害怕黑暗的人!自从上帝遗弃了人类,聪明伟大的人类也开始了对上帝反抗战,黑暗和孤独就是上帝播撒到人间,以其无孔不入的方式惩罚人类的,于是,人类发明了火接着发明了电。人类有了光来驱散黑暗,可比黑暗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孤独能驱赶走吗?
我向前一望,让我很惊奇的是,对面那栋楼有光亮的房间,竟然历历在目,那样的花卉,那样的桌椅沙发,那样颜色的天花板和吊灯。两栋楼之间的距离,我估计有四十米,而按我一位朋友的说法,空中距离四十米要比地面相距四百米还要远,可我却看清了。我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在客厅里缓缓走动,之所以判断那是客厅,因为我见到了一团长方形的光在闪动,那是电视机。这位大爷一定是饱经风霜了,是一位革命老干部,一位退休多年的老工人或者一位来深圳和儿女团聚的父亲。当年他也曾热血沸腾、身强体壮,而如今,你看,他走路都有点不踏实了。
房间里一直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妻子或者已经离世,他的子女呢?没有人陪伴他?要知道老人是最怕孤单,有热闹的电视陪着是不够的。突然,他站了起来,还是那样慢慢的孤独的走着,然后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只好将目光往回撤。
我漫不经心的目光在撤回的途中,一不留神就滑入八楼的一户人家,它悄无声息的越过护栏,爬过玻璃窗,进入到那间豪华的房间里,整个房间有一种巴洛克的精致细腻和古典。然后,就看到有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坐在沙发上,而与他约五米之隔的电视机前,还坐着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士,电视机没有打开。那位男士突然将头扭了过去,对电视机前的女主人说了点什么,整个房间就发生了突如其来的变化,雪片般的鹅毛,也可能是其他动物的羽毛在房间里飞舞,而那个男人手里也高高的举起一样东西,往地面一摔,我耳朵一震,听到了一件瓷器或者一个玻璃器皿的碎裂声。曾经的海誓山盟如今变作了相互的冷嘲热讽,当年的缠绵悱恻如今变作了相互猜忌,看来,金钱真的不能解决一切问题,比如快乐,再比如感情。
但是,不管怎样,我的耳朵产生了错觉。我听到的其实不是那样的一种碎裂声,而是一阵极为尖锐急促的琴声。是手风琴,我循着乐声,稍做俯视,五楼,而我在七楼,一个秀发齐肩,穿了白色上衣的女孩,双手捧了手风琴在阳台上,她二十岁左右,手指在琴键上反反复复的移动,有时猛的紧按琴键发出极大的声音,我听到的正是这种乐音。她显得如此焦躁和无助。是她爸妈又责骂她了?更有可能是和男友吵架甚至分手了,年轻时候的爱恋常常以一种激动人心的姿势开始,最后以眼泪和伤痕来草草收场。在这个物质时代,“爱情”不再是名词,而是一个典型的“虚词”。
天简直黑的出奇,我躲在黑暗中观望,众多的窗口纷纷向我打开,上演一幕幕人间戏剧,仿佛许多小屏幕同时展开却各自选定不同的频道。我最多只需将头上下左右的稍稍一移,就可以随心所欲的调频,各式各样的剧种就在我的视野之内。
例如,我要是想看看对面最高楼十五楼上的风景,我只需略略的将下巴抬一抬就成。十五楼的灯光有点缥缈,如同神话中一颗颗宝石几世几劫之后,受了岁月风尘的浸染而褪了些许光泽。可我依然可以将那些房间里的人事看个大概,如果它们也同我之前看到的一样无窗帘遮挡的话。
就这么一抬头,我就望见了她,一位黑衣黑裙的女人,如同幽静深谷里的一株黑牡丹,她将脸贴在窗户玻璃上,一动也不动,眼睛里有无泪光无从知晓,那眼神一定有着混合意味的亮光,有盼望也有失望,有寂寞也有骄傲,有自恋也有自怜,我想。房间里所有的灯她都开着,这泄露了她的一个秘密——怕黑。这是一位单身贵族还是离异了的女士,一位脆弱的女强人还是一位被金钱困住了灵魂的女人?在最高的十五楼上,她幽独的依偎着玻璃窗,整个情景十分的切合一个汉字——“囚”,囚于情或者囚于钱,卢梭说“人生来自由,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中”。
这个时代,这个城市,楼建得越来越高,可天空还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即,离地面却是越来越远了,一颗心到另一颗心需要用什么样的单位来度量呢?焦虑、郁闷、孤独和伤心,是随处可见的。
孩子们应当除外。看到十楼上两位可爱的孩子在地毯上将之间的积木还是四驱车搬来搬去,我稍带悲观的情绪有了丝丝安慰,这个城市总有人可以无忧无虑的活着。没有情感的磕绊,没有生活的烦忧,他们得以如此酣畅的痛饮快乐。
可人总是要长大的!稍长之后,有了对异性的认识,一步步向爱情靠拢,然后陷落,然后伤痛。一结婚,经济就是一个问题了,“贫贱夫妻百日哀”,少不了为油盐酱醋吵闹不休,生活只剩一地鸡毛。那就赚上很多钱吧,可八楼那个豪华套间里的争吵又何以消除?你会说夫妻如同冤家,几十年过后,也就平静了,这话没错,但你不要忘了这时候的你,连走路都成问题了。遇上子女孝顺还可能安享晚年,否则,你不仅要忍受被世界被时间背弃的痛苦,还得像七楼老大爷那样一个人和寂寞孤独争斗。你还会说,选择单身,无牵无挂。十五楼上那朵黑牡丹似的临水照花顾影自怜,你耐得住吗!
我这样的胡思乱想,竟然自以为构想出了整个人类殊途同归的命运,人生自有不同的表现形态,可实质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是饱经苦难倍尝孤独。我打了个冷战,这种结论让我“高处不胜寒”。何必呢?房间里有茶有酒有书有电视,每一样都可以让你可能忘记悲剧各色因子。我退回房间,开灯,打开电视,泡了壶好茶,有滋有味有声有色的享受人生,斜了眼朝对面望去,楼台上一片灯火辉煌,尽是人间繁荣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