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家的时候,是早上8点多。
“昨天下午才去,今天这么早回来干什么?”父亲整理着下地干活的农具,头也不抬地问。
“我们班主任让您去趟学校。”支好单车,我漫不经心地答道。
父亲直起身子,往厨房走去,我看到父亲的双眼布满血丝,还有些肿。我跟在后面,说:“去解决点问题。”
“解决什么问题?”父亲进房端了一杯茶水往外走。
看到父亲铁青着脸,我小心翼翼地说:“我昨天晚上跟同学打架了。”
刚刚与父亲擦身而过,就听到“咣”的一声。那是水杯粉身碎骨的声音,我的心不由地一颤。还没有回过神来,膝弯处已被父亲狠狠地踹了一脚。我不由自主地向前跪去,膝盖着地的一刹那,我的眼前星光灿烂,但我却一动也不敢动,因为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而且用的是——脚。
在我背向门口跪着的近半个小时里,父亲没有说一句话。我只是听到父亲一声接一声的重重的叹息,还闻到那种劣质香烟没有充分燃烧而散发出来的,浓浓的令人窒息的焦臭味。父亲坐在厨房门口的台阶上抽着闷烟。
父亲让我起来后没有问我打架的原因及经过,只是指我的鼻子说:“你自己想想,从小学到初二,因为打架你在家里就已经写了多少保证书!是不是要把那个抽屉装满你才甘心?”我低着头不敢出声。父亲缓和了一下语气,说:“我今天不跟你说那么多,你自己去找一块白布,用你自己的血写一份保证书,然后我就跟你去学校。”
我像是得到特赦令似的冲进房间,从衣柜里翻出一块约50厘米见方的白布。在客厅的大方桌前站定后,我却犹豫了。写保证书,是我的拿手好戏,可是用自己的血来写却是头一次,而且我忽然觉得,这次打架并不是我的错。
(二)
昨天,是星期天。
下午的时候,母亲用编织袋为我装了二十斤大米,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干干净净,却卷得紧紧的手帕。她慢慢地,很仔细地一层一层地打开,然后像数珍珠一样,从那三十多元钱里抽出两张十元交到我的手里,说:“去学校后,买十五元的菜票,剩的五元用来零花。”说完就开始认真地卷手帕,在确认卷得很紧后,才放心地重新放入口袋。
到学校后,我直接去了宿舍。跟聊着天的几个同学打过招呼,我爬到上铺,把米袋放到床头的木箱上,然后就下来,坐在下铺的床沿上。
正当我们聊得开心的时候,住我下铺的喜子进来了。他径直走到我的面前,气势汹汹地说:“你为什么坐到我床上?”我站了起来,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坐一下嘛,那能怎么样?”话音刚落,他左手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右拳就朝我的脸上挥了过来。左脸火辣辣的感觉激怒了我。我抬起右脚就蹬了过去,只听“啊”了声,他就捂着肚子坐到了地上,我刚想上去继续打他,他爬起来就往外跑,嘴里还叫着:“你等着!”我迅速爬到上铺,把米袋丢到被子上,打开木箱就拿出一把匕首。刚刚反应过来的几个同学见事情要闹大,慌忙过来劝我,我双眼一瞪,匕首一扬,从上铺跳了下来。见那几个同学不敢再阻拦,我把匕首掩在衣襟下面就往外走。刚刚出去宿舍的门口,就碰到了喜子,他右手拿着一根大约二尺长的木棍。看到我的手放在衣襟下,他有些胆怯地往后退了一步,用颤抖的声音问:“你想干什么?”我逼向他,以那种极为狠毒的语气咬牙切齿地说:“你说我想干什么!”然后,我向前进了一步。他的腿有些抖,但他还是往后退了一步。就这样,他退一步,我进一步,直到把他逼入墙角。
见无路可退,喜子壮起胆子扬了一下手里的木棍,可是当我亮出匕首的时候,他却以最快的速度丢掉木棍,拔腿就跑。在追他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胜利者特有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我把喜子追到了班主任的宿舍。
喜子站在我的右前方,相距不到一步,班主任站在我的对面。班主任用他那惯有的腔调整整训斥了我十分钟,最后让我把匕首交给他。我递出匕首的时候,他先是用右手来接,在快要拿到的时候,却换了左手。这种准备打我的小动作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果然,在他左手接过匕首的同时,右手就扇了过来。早有准备的我身子往后一仰,只听“啪”的一声,喜子挨了一记十分响亮的耳光。紧接着,我听到了班主任变了调的咆哮声:“滚!”在去教室的路上,想起班主任刚才那张由于愤怒而涨得像脱水猪肝一样的脸,还有那一记耳光发出的令人赏心悦目的声音,我不禁笑出了声。
晚自习刚开始,班主任就把我叫到了走廊里,装作心平气和地对我说:“今晚的自习你就别上了,回宿舍写份检查吧。”我转身就走,却不料班主任一下子就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别整天吊儿朗当满不在乎的,检查不深刻是过不了关的!”我头也不回,一任他那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耳边掠过,散落在黑漆漆的楼道里。
回到宿舍,我不慌不忙地洗了个澡,然后舒舒服服地往床上一躺,就去赴周公之约。
被班主任揪起来的时候大概是早上七点。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班主任那一双玻璃镜片后面小小的,但却瞪得圆圆的眼睛。很显然,班主任正在克制着情绪,以尽量保持那种他自以为能让人感到和善的,更能体现为人师表者风度的笑容,但在我的眼里,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却是那么地奇怪,那么地牵强。
“写好了没有?”他盯着我的眼睛问。
“写什么?”我开始穿衣服。
“检查!”他的语气又开始变调了。
“噢,我忘了。”我夸张地睁大双眼,嘴也很及时地圆成O型,满脸的恍然大悟状。
班主任的脸色在一秒钟之内至少变化了六次,以至于我没能记住颜色变化的顺序。也许是从红色变为黑色,也许是从绿色变为白色,再变成咖啡色,最后才变成黑色。他的眼睛看起来似乎比刚才大了一倍,鼻子粗重地一张一翕,连眼镜都差点掉了下来,这让我想到那些离水很久的可怜的鱼。而他用手却扶眼镜的动作,使我觉得那副金边眼镜相当沉重,因为我看到他的手,抖得很厉害。
终于,他从牙缝里很不流畅地迸出一句话:“你,你回去,回去把你父亲,叫到学校来!”
(三)
在客厅的大方桌前站了很久,父亲一直都没有进来,我也没有看到母亲。
在学校里班主任让我用墨水写检查,在家里父亲又让我用血写保证书。我又没错,为什么都对我不满?为什么都跟我过不去?我又没错,是喜子先动手打我的啊!越想,我就越气,越想,我就越不平衡。可是怎么样才能不写那狗屁检查和保证书呢?如果不去学校,就不用写检查,但是家里呢,我不回家又能去哪里?对了,去宜昌,舅舅是宜昌的。很小的时候舅舅就很疼我,他不会骂我,也不会打我的。至于钱,也不用担心,昨天母亲给的钱还没来得及买菜票,想必用来作路费是足够了。
到了宜昌伍家岗渡口,我却怎么也想不起该坐哪趟船过长江,而只是记得有一个姑父住在大公桥附近。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找到了。
晚上的时候,姑父问我:“你怎么没上学?”我随口答道:“我们学校前面有家酒店开业,老师们都去喝酒了。”姑父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四天后的下午,我从外面回姑父家的时候,老远就看到有两个人在敲门,仔细一看,原来是父亲和姐夫。我在一秒钟之内就完成了停步、转身和拔腿就跑的动作。可是,还没有跑出五米远,就听到一声震天般暴喝:“站住!”我定在了那里。
等我转过身的时候,父亲和姐夫离我只有三步的距离。如果父亲和姐夫要骂我或者打我,我想我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那里。可是没有,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转身向姑父家走去,而我,就像一个被擒获的俘虏跟在他们身后。
姑父托人捎口信,家里人才知道我在姑父家的。
回家的火车上,姐夫给我讲述了这些天家里发生的事情。
在我打架的那天晚上,家里接到了公安局的通知,说我二哥因为半夜游荡于XX市区而被XX市公安局扣押,需带五百元前去保释。对于我们那样年收入不足八百元的家庭来说,这无疑是个天文数字。接到通知后,父母亲当晚就出去找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借钱,直到第二天早上五点多才回到家里。母亲睡觉后,父亲却是通宵未眠。他白天要下地干活,怕睡过了头,所以一直坐到天亮。而更糟糕的是,那天早上,我又因为打架回到了家。
我出走后,父亲和母亲便开始四处找我。
父亲骑着单车走村串户,几乎跑遍了附近三个村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到山上,到河边,到县城,到车站。他见人就问有没有看到他的儿子,还一边比划着我的身高,叙述着我的长相。母亲则披散着头发,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泻着。只要有水塘,有沟渠的地方,她都会发了疯似的站在那里撕心裂肺地叫着我的乳名,让我快回来。
整整三天,父亲和母亲都有没睡觉。父亲因为打了我而受到母亲的责骂,他生平第一次流下了泪;而母亲,却因为我的出走,流干了她所有的泪......
少年时代的那种狂傲、那种无知,往往都会伤害到很多人,而往往最直接受到伤害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如果那时的我,能够早一点领悟到“可怜天下父母心”的真正涵义,那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