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她和他一样龌龊

  1

  父亲车祸离世后,陆小芝的整个生活陷入混乱。

  那天,她和老公在律所等了一刻钟,张律师才急匆匆地从外面赶回来。

  “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我迟到了。”张律师边打招呼边放下提包,忽然说道:“对方律师今天给我打电话,他们同意你的条件。”

  陆小芝一愣,问道:“同意什么?”

  张律师说:“你之前提过的,赔偿两百万就出具谅解书,他们同意了。”

  陆小芝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看了身旁的马延滨一眼,马延滨提醒道:“你跟他们要了两百万。”

  她这才想起那日,肇事人妈妈哭着求她,只要同意出具谅解书,提什么条件都可以。

  她当时悲怒交加,整个人被劈成两半,一半陷入爸爸突遭横祸不幸身亡的痛苦中,另一半陷入对凶手的恨意中。

  她的情绪已失控,反复质问“为什么?”,她就是想不明白,同样生而为人,为什么有人视别人性命为草芥?明明知道喝酒不能开车,为什么一定要开车?为什么喝酒开车的人没死,却偏偏撞死了她无辜的爸爸?

  更让人气愤的是,监控显示,肇事者开车撞人后又退了回来。陆小芝眼睁睁见那辆车从爸爸身上碾过两次,她的心疼得快碎了。

  如此没有人性,她怎么可能原谅他?

  肇事人妈妈语无伦次,一再恳求:“姑娘,我儿子才十九岁,他还是个孩子,他成绩很好,如果他被重判,这辈子就完了啊!我发誓他真的不是故意撞人,他喝了酒神志不清,没有故意要碾压你爸爸,他现在很自责,我求求你了,只要你提条件,抽筋扒皮我们也满足你!”

  陆小芝感觉自己要炸了,吼道:“你儿子这辈子完了?可你想过没有,我爸爸这辈子已经没有了!有钱了不起吗?好啊,你说什么条件都答应,那行,赔两百万,我就出谅解书!”

  肇事人妈妈闻言面色惨白,瘫在地上,一声未吭。

  陆小芝喊完,几欲昏厥,后被马延滨扶了出去。

  两百万真是她随口提的。

  从她见到爸爸被撞得没了完形的遗体、得知肇事人酒驾、看到那段涉嫌肇事后碾压的监控的那一刻,她想的都是血债血还。

  她一分钱都不想要,只想要重判,想让肇事者去死。就算不能偿命,也得让那人赔上一生,否则她心里过不去。

  根据肇事人妈妈的反应来看,肇事人家里应该拿不出这么多钱。谁能想到,他们最后竟然同意了。

  2

  张律师说:“据我所知,对方已经筹够了钱,就等你这边回复。”

  陆小芝哭了:“我当时就随口那么一说,我不想谅解,我要重判。那是我爸爸啊,他辛辛苦苦一辈子供养我,一天福都没享。就连出事也是因为我,那天他刚从老家来,为了给我送特产。我吓唬他,大城市车多,走路一定要遵守交通规则,他听话地靠边走,结果还是没命了……我真的……真的好恨啊!”

  陆小芝泣不成声,旁边的马延滨帮她擦泪,劝道:“小芝,你别自责,这不怪你,都是肇事者的错。”

  张律师等他们平复情绪,看了马延滨一眼,说道:

  “现在咱们抛开律师和委托人的关系来谈。我和延滨是认识十多年的好哥们,就打开天窗说点实在的。现在这个案子,除了已经确定的酒驾外,能否重判的关键点,在于肇事人碾压是否存在主观故意,这决定了案件的性质。

  对方当时喝了酒、神志不清、会影响判断这是事实。据他说,之所以实施二次碾压,是他迷糊中分不清前进还是后退。而且他没有逃逸,及时打了急救电话,还有自首情节……综合这些因素,除非我们能找到突破性的人证或物证,否则以交通肇事罪来定性的可能更大。”

  余下的话,张律师没有深说。但在场的人,都能明白。

  就算陆小芝不出具谅解书,她想要的重判也不一定会如愿,或许只要两三年,肇事人就能重获自由,人生从头开始;而死去的陆爸爸不能活过来,说得不好听点,到时候陆家就是人财两空。

  而眼下,肇事人妈妈爱子心切,害怕深究下去,在碾压这个情节上出现对儿子不利的变故,所以想要尽快结案,同时争取最轻的刑罚,比如缓刑。所以理性来说,在这个关键时刻,陆小芝如果能够出具谅解书,是对双方都好的选择。

  可死去的人是陆小芝的爸爸啊!怎能用钱来衡量?

  如果她努力找证据没找到,法律上只能轻判对方是一回事;如果她任何努力都没做,就直接收钱原谅对方,那不成了卖父求财吗?

  陆小芝又哭了,重复强调:“不,我不想谅解,不可能谅解。”

  见陆小芝的状态很不好,张律师止住了话头,建议道:“你们先回去吧,好好冷静一下再说。”

  3

  陆小芝和马延滨回家时,陆妈已经做好了饭。

  老太太很坚强,老伴意外去世后,她从老家赶过来,痛哭了一天便平静下来,忍痛默默做好家里的后勤工作,支持女儿女婿处理外面的杂事。

  饭桌上,依惯例摆着陆爸爸的碗筷。

  陆小芝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一粒米都咽不下。

  陆妈分别往陆小芝和马延滨的碗里夹菜,问道:“律师怎么说?”

  陆小芝呆愣愣地看着爸爸以前坐过的位置,一声不吭。

  马延滨简单给陆妈讲了大概,然后使了个眼色说:“小芝饿了,咱们吃饭吧。”

  陆妈是第二天晚上找陆小芝谈话的。

  老人轻轻握着陆小芝的手,说:“小芝, 这事儿妈做主,答应他们,你写谅解书吧。”

  陆小芝哭了:“妈,爸都没了,我们要这两百万做什么呢?”

  陆妈叹了口气:“我年纪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以后大病小痛的,还不知道要花多少。拿了这些钱,别的不说,至少以后我头痛脑热上医院什么的,你们心里不慌。所以妈决定了,就写个那个谅解书,要两百万。”

  马延滨在一边,低着头,保持沉默。

  陆小芝有些生气,但仔细想想,妈妈说的话,也有她的道理。

  她和马延滨结婚三年,至今还在租房。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被老人的病拖累了。

  原本,两人在恋爱期间攒够了老破小的首付,但不幸的是,陆小芝的妈妈查出脑部肿瘤,虽然是良性的,手术加后续保养,也花了十几万。陆妈这边还没好利索,马延滨的爸爸又突发脑溢血,送医院抢救……一番折腾,把两人的存款花了个干干净净。

  等他们重整旗鼓,再想攒钱的时候,房价飞涨,他们那点工资,无异于杯水车薪。

  陆小芝想起马延滨下班后去做兼职的疲惫,想起两个人拮据的日常,想起渴望生娃又无力供养的无奈,还有三个老人渐渐年迈、预期会更加艰难的生活,她的心也动摇了。

  当然,还有一个关键原因:正如她妈说的,做出这个决定的人不是她,她不必为此羞耻,不必承受良心上的拷问,她的愧疚也就没有那么沉重。

  4

  陆小芝最终出具了谅解书。肇事人倾家荡产,争取到缓刑的结局。而从中协调的张律师非常仗义,这是好哥们岳父的赔偿金,他只象征性地收取了一点点费用。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陆妈把那两百万全部给了陆小芝,让她抓紧买房,说只有她一个女儿,迟早要和她同住,没有自己的房子不方便。

  陆小芝有点惊讶:”不是要留着钱预备以后生病什么的吗?“

  陆妈就笑:”我这病还没好几年呢,哪能那么快又病,咱们先把住的地方解决了再说,等有了房,你俩再攒的钱,就给两头的老人预备着。“

  陆小芝隐约觉得哪儿不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陆小芝开始和马延滨商量买房的事,马延滨兴奋得一跳三尺高,当时就咚咚跑进卧室,将一大叠的资料一股脑儿搬出来,推到陆小芝面前说:“你看,这都是我收集的,新房、二手房都有。房价一天天涨,咱们也确实不能再等了。”

  陆小芝一愣:”敢情你早就想好了要拿这两百万买房?“

  马延滨讷讷地:”我这不也是为了咱妈吗?妈岁数大了,一个人住多不安全啊。再说,爸去世对她的打击挺大的,她在这儿,好歹有我们陪她说说话,散散心。“

  提到爸爸,陆小芝马上想起他去世时的惨状,继而想起自己为了这笔钱出具了谅解书,心情瞬间跌入谷底。

  马延滨却没有察觉陆小芝的情绪,仍然在侃侃而谈,“买完房子咱们就要娃,以后咱俩努力赚钱,请个保姆看娃,妈在家当老大,盯着保姆就行了,有空了就一家四口出去玩一玩。小芝,这就是我想象中最好的日子了。”

  陆小芝心里一动,对啊,房子,孩子,一家四口,老少同堂,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向往呢?爸爸如果地下有知,也会欣慰吧。

  5

  此后,两人一有空闲就往中介和新楼盘跑。

  期间,夫妻俩经常给陆妈打电话,讲述他们看房的经历,让陆妈抓紧时间处理家里的财产和房子,做好搬过来的准备。

  陆妈总是笑呵呵的回应,好,好。

  那个周末,他们在人山人海的新楼盘售楼处,听售楼小姐介绍完户型后,陆小芝突然发现,手机显示有十多个未接来电。

  她的心里咯噔一声,点开,发现所有未接来电均来自老家的小姨时,顿时更慌了。

  她压抑着紧张的情绪拨回去,小姨秒接,嚎啕大哭随即灌入陆小芝的耳朵:“小芝啊!你怎么不接电话啊?你赶紧回来吧,你妈……没了啊……”

  陆妈死于突发心梗。

  据小姨说,陆妈发病前一天,还在她家吃了顿饭,两人约好第二天去赶大集。然而次日清晨,小姨来找陆妈,无论如何都无人开门,她便用陆妈当初留给她的备用钥匙打开门,这才发现,陆妈走了,连身体都僵了。

  让陆小芝没想到的是,陆妈并没有对老家的房产做任何处理,也没有收拾任何衣物。在陆妈的抽屉里,陆小芝翻到了一封她妈给她爸手写的信。

  陆妈说:”你在那边放心,小芝两口子对我都很好,总说要接我去城里住。可我都这把老骨头了,又三天两头这病那病的,还去拖累他们干什么呢。我就在在这儿守着你吧。说起来,我对不住你啊,为了给孩子凑那二百万买房,让你死得不明不白的……“

  看着看着,陆小芝整个人都恍惚了。

  直到陆妈的遗体要下葬时,她看着妈妈那张似乎在微笑的脸,呜咽一声,悲痛欲绝。

  陆妈下葬后,陆小芝因精神状态欠佳,不得不请假在家休息。

  那两百万还在账户里,前段时间看房收集的资料散得到处都是,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捡起其中的一张了。

  她是为了妈妈要来这座城市,才去买房子的;也是为了让妈妈将来有钱养病,才接受那二百万的。现在,没有了妈妈,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

  可是,她真的是为了妈妈吗?难道不是一开始,她就应该想到,妈妈即使生病,也并不需要二百万那么多,自己才是那笔巨款最大的受益人;她应该想到,妈妈并不会来城里和她同住,且不说妈妈放不下葬在家乡的爸爸,就算能放下,那以爸爸的稀里糊涂的死亡为代价换来的房子,妈妈又如何能住得安稳?

  再往前一点儿,难道不是当对方表示愿意拿出二百万时,她想要为父亲追查死亡真相的决心,就已经怦然坍塌?

  从头至尾,她以妈妈为借口,为盾牌,来掩护自己那其实早就无法遮掩的自私和贪婪。

  她不配做爸爸妈妈的女儿。

  6

  陆小芝特别希望时光能够倒流,爸爸不来给她送特产;

  她希望她没碰过那二百万,她曾经为爸爸的真正死因竭力奔走过,这样不论结局如何,爸爸都可以入土为安,妈妈没有心结,也许就不会诱发心梗;

  她希望自己早早就把妈妈接过来了,就算没有房子,租房住也可以其乐融融,而且这样,就算妈妈有不适她也能及时发现,及时送医……

  但一切都不可挽回。

  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她闭上眼,再睁开,循环尝试无数次,看到的现实都是,爸爸没了,妈妈也没了。

  当陆小芝沉浸在失去双亲的绝望里,另一场风暴也来了。

  事情源于一段小视频,视频里,陆小芝和马延滨拿着一摞资料,正在售楼处看沙盘。发布视频的人配文:“还记得前段时间轰动全城的酒驾案吗?听说死者女儿拿了两百万赔偿,现在用这钱美滋滋地去买房啦!”

  评论区一片嘘声。

  有人说:怪不得迟迟没有谅解,原来是待价而沽。

  也有人说:反正人也死了,为什么不能多要钱?人现实点不好吗?

  还有人问:拿着老子用命换来的钱去买房,住得踏实吗?如果是我,我肯定一毛不要,怎么也要为老人讨个说法!

  ……

  看着陆小芝被喷成了筛子,马延滨愤愤:”这肯定是肇事那家人搞的鬼,他们家儿子轻判了,就开始对倾家荡产不甘心,回头来搞我们了。要不我让张律师搜集证据,起诉他丫的。“

  陆小芝摇了摇头。

  她不想打官司,不想辩解,更不想洗白。

  她走了第一步,就应该接受这后面的一切。这就是通常所说的,报应。

  马延滨沉默半晌,弱弱地说道:“那个售楼员刚刚还给我打电话,问我们什么时候过去订房子。小芝,那个房子咱还要吗?什么时候过去?”

  陆小芝看看马延滨,她的爸死了,她的妈也死了,他却还在想着用她爸卖命的钱去买房子。

  她想骂他一句”混蛋“,她知道马延滨在这事儿上扮演了什么角色,无论是张律师当初劝她放弃追索真相,还是妈妈后来一锤定音说拿那二百万,都有他的”功劳“。

  可是,这不正也是她曾经暗暗期待的吗?他像陆妈一样,只不过是她通向自己欲望的一个借口和跳板而已。

  她没资格斥责他。

  所以她只能艰难地吞回那两个字,艰难地说:“先不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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