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21点55分,来自云南南部边境的象群一路向北,经过漫长跋涉进入昆明地界。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到一阵释然,就像是悬念终于解开,列车抵达终点站的感觉。
文字是具有迷惑性的。大象抵达昆明,和大象抵达昆明市区其实并不是一回事。大象从概念上是进入了昆明地界,但那是昆明西南部的晋宁,在行政区划上属于昆明。作为一名在昆明生活过多年的人,我知道那里距离昆明市区还有多远。这就像是另外一个地理概念:和杭州接壤的国家级风景区是哪一个?答案是安徽黄山。杭州城区当然没有那么大,说接壤是指杭州市的行政区划一直向西延伸到省界,省界对面就是安徽黄山。但没有人会认为,在西湖边转过身去,就能看到黄山的奇松云海。
晋宁和昆明还隔着一整个滇池,滇池是一个很大的湖。文字永远是抽象的,可以飞驰电掣,但地理却具体而微,需要用脚一步步去丈量。关于象群抵达昆明,关于象群矗立在滇池岸边,都是我在《大象向昆明进发》里的想象。当我写下那些想象的时候,一切似乎都还很遥远,因此有人看完文章之后勃然大怒,认为我在胡说八道。但想象力总是好的,它让不可能变成可能,它也让象群一路向北,仿佛真的要重返滇池一履故地。
不是所有人都会感觉到文学和想象力的美好。我深知这一点,对于一部分而言,象群北上是一件无法理解的事情。对于无法理解的事情,就必须找到合理的解释或者是背后的意义。如果做不到的话,他们就会陷入内心的恐慌,感觉自己的世界崩塌了。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在21世纪第21年,怎么可能弄不明白区区几头野生动物迁徙的原因?于是,他们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所有可能的解释:栖息地面积减少迫使象群北迁,头象因为经验太少而带队迷路,长期干旱让象群北上觅食等等等等。然后他们因为找到环境原因、生物原因或者气候原因而感到安心,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找到了事物背后的真正意义。不可理解之事,终于变得可以理解。
但不可理解之物依然存在。在他们的睡梦中,巨大狰狞的远古洪荒巨兽踏破紫色薄雾,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眼中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如同高墙一样靠近,遮蔽住梦中的日光,让他们因为自己的脆弱和渺小而感到阵阵心悸。写在他们DNA深处的记忆突然开始发作,那种记忆警告他们要小心岩洞外的一切巨大生物,从剑齿虎到长毛象,都可以像撕开纸片一样把自己撕成碎片。那种记忆要他们噤口不言,蹲伏在火堆旁边,全神贯注地去听外面的脚步声,这时候所有的解释和所有的意义都没有任何存身之地。不可理解之物并非因为不可理解它们的行为,不可理解之物在于它们存在的本身。
在这世界上还有许多如同我一样的人,并不在意有没有解释,象群北行后面有没有意义。只需要知道象群还在北上这个事实就足够了,因为每向北方前进一步,它们就更加靠近滇池一点。在遥远的过去,象群曾经栖息在滇池边,并没有追逐日影一路逶迤南去,消失在亚热带丛林深处,这同样也是个事实。于是,象群不是远行,而是归来。不是过客,而是游子。这种文学意义上的返乡并不科学,也没有任何实证的基础。但是,它让我们在心灵的更深处,在事物与事物之间,在不可理解之物和不可感知的时间之间,建立起强烈的情感连接。
这就像是忽必烈汗的蒙古军团,在征服云南后因为元帝国的快速覆灭,从此永久地隔绝于草原之外,变成了山地之间的一只蒙古人,和周围其他民族一样在红土地上以农耕为生。但在数百年后,他们又坐着火车旅行上千公里,重返内蒙草原过那达慕。到了那里,他们小心保存了数百年的风俗就在眼前盛大上演,只是他们跟随马头琴吟唱的歌词却是今人难以理解的古老语言。他们在时间之内,也在时间之外。他们在历史之内,也在历史之外。理解了这一点,也就理解了他们第一次重见成吉思汗黑色大纛时候的心情,他们依然能够说出苏鲁锭。
大象没有地理学,在它们的眼中没有地界。它们穿越公路和农田,如同穿越丛林和溪流。它们经过乡村和城市,如同经过树桩和白蚁丘。它们就这么一路向北,踏过所有的疑问,踏过所有的意义,也踏在了所有的过往上。它们不曾抵达昆明,它们在抵达传说。传说中在北方有一大湖,它们曾在此间嬉戏玩水。传说中要沿着山脉和丛林前进,要小心周围的弩箭与长刀。传说中的一切迄今为止尚未出现,只看见空中有什么东西嗡嗡作响紧跟着,比丛林中的蚊蚋大过万倍。它们永远弄不懂什么是无人机,正如我们永远弄不懂它们为什么要在此时抵达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