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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谭冰不是最好的闺蜜吗?能不能跟借她十万块钱救救急,一旦资金周转过来,我马上就还她。”老公张明泽眼巴巴地看着季洁。
季洁知道,如果不是到了万不得已,张明泽那么爱面子的人,不会想着向别人借钱。
前段时间,张明泽和别人一起承包了一个大学食堂,装修,交承包费,人工等各种杂七杂八的费用算下来,还有二十万的缺口,他和合伙人需要每人再凑十万。
家里之前已差不多被张明泽的这档子事给掏空,虽然还有七八万块钱的存款,但那是家里的保命钱,打死也不能动。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张明泽这段时间为这十万块着急上火,愁的头发都白了许多。看着枕边人焦虑的样子,季洁心里也不好受。但她,没答应张明泽。
不向人借钱,不管这钱是同学还是朋友,是季洁一惯坚持的原则。除了自尊心作祟,在她的意识里,借钱还意味着你过得落魄,过得窘迫,你得把自尊按在脚底摩擦,才能开那个口。
她不想把自己的这一面展示给别人看,即使这人是谭冰。
季洁和谭冰是正儿八经的校友加闺蜜。谭冰比她小一届,她们都是一无所有地在这个城市里打拼,住过城中村,和别人一起合租过,遭受过职场暴力。
有一段时间谭冰失业,她每到周末便穿过半个城市来找季洁,季洁便请她在红灯笼吃酸菜饺子,那是她们每周一次的盛宴。
知道谭冰没钱,季洁每次都是提前买单。谭冰便豪气地说,师姐你等着,等我以后发财了,天天请你吃满汉全席。
季洁挽住她的胳膊哈哈一笑,行,我可等着呢。
后来谭冰得到消息,省电视台正在招聘编辑记者。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两个姑娘赶紧报名考试。
不久,结果出来,季洁被三套民生频道录取,谭冰则被九套录取。两人欣喜若狂,好好庆祝了一番。
那时,季洁和相亲认识的张明泽刚刚结婚,在参加电视台举办的岗前培训时,她意外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胎象不稳,有流产迹象,希望她卧床保胎。
张明泽紧张万分,虽然知道电视台前景不错,但工作强度大,熬夜加班是常态。他担心季洁正式入职后身体吃不消,便劝季洁以孩子为重。
季洁思前想后,如果强行去电视台,这个孩子肯定保不住,而她和张明泽之间必然会因此而产生嫌隙。她不希望自己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出现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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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洁跟总监说明情况时,总监非常惋惜,他说,我看过你写的文章,非常有灵气,你走,是电视台的损失,也是你的损失,要知道,有些机会一旦失去就不可能再来。我可以再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你再考虑考虑。
得知季洁因为怀孕而不能去电视台,谭冰也很是替季洁遗撼。她说,师姐,一份好的工作,对我们这些家境普通的女孩子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虽然我知道张明泽对你也不错,但得失之间,你还是再权衡一下啊。
季洁知道总监和谭冰说的都有道理,冲动之下,她甚至想打掉孩子,先拼一把事业。
但晚上回到家,当她看到张明泽给她做好的四菜一汤,看到他殷勤而关切的笑脸,打掉孩子的话还是被她咽回到了肚子里。
好在,因为没有正式入职,季洁还没有来得及向当时她所在的小广告公司辞职,即使怀了孕,也依然有一份工作可以做。
因为怀孕,季洁的生活慢下来。而在经过最初的不适应之后,谭冰很快便在电视台崭露头角,她下班后积极学习各种采编技能,在深度报道这一块,慢慢成为台里不容忽视的一个。
而那时的季洁,在生下女儿之后,虽然有婆婆来帮忙,但哭闹不休的孩子,和婆婆在育儿和生活方式上的摩擦,和张明泽在家庭琐事上的矛盾,都让她陷在困顿里无法自拔。
有次谭冰来看她,她穿着宽大的睡衣,睡衣上满是奶渍,因为睡眠不好,两只大大的黑眼圈显得格外醒目。
谭冰则穿着得体的淡黄色西服小套装,显得高雅漂亮。
电视台两年的时间,不但锻炼了她的工作能力,也让她在穿衣打扮上提升了一个档次。
谭冰一边逗着婴儿床上蹬手蹬脚的孩子,一边带着点戏谑的口吻,我们的大才女,现在成的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家庭主妇了。
季洁看着眼前神清气爽的谭冰,心里的酸气咕嘟咕嘟直往上冒,她挥挥手,说,行了,你生个孩子试试?分分钟让你原地爆炸。
我才不想要什么孩子呢。谭冰漫不经心地说。
不久谭冰恋爱,闪婚。季洁见过谭冰的老公,看起来高大儒雅,和谭冰看起来很是般配。但这段婚姻仅仅持续了半年多,便以离婚收场。
谭冰的解释是性格不合,男人希望她待在家里做二十四孝好老婆,让她抓住生育的黄金年龄赶紧生孩子,谭冰却觉得自己事业刚刚起步,再加上电视台竞争剧烈,等你生完孩子再返回职场,说不定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就被别人占据。
观念不合,两人谁也无法说服谁,就利利索索地离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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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时,季洁和老公张明泽也处于离婚的边缘。日子里充满了琐碎的争执,为了谁做饭谁带孩子,为了春节回谁家过节,有好几次,她和张明泽都来到了民政局门口。
有一次,他们甚至连离婚照都照了,但季洁舍不下女儿。她给谭冰哭着打电话,不知道如何取舍。
谭冰劝她,张明泽不赌不嫖,离了,再找谁能像他那样对孩子贴心贴肺全无保留的。不行你就把他当个室友看待,你们共同抚养闺女,你别对他报太大的希望,就不会那么失望。
他们的婚姻就这样吵着闹着莫名地继续下来。
季洁所在的小公司一直没有太大的发展,工资好几年内也不见上涨,她计划着等孩子上了幼儿园就赶紧去找新工作。但女儿刚上幼儿园没多久,却突然生了一场大病。
她忙着带孩子四处就医,听人说哪里的医院能治,就带着孩子赶过去。
她记得,她在太原一待就待了两个多月。她和女儿住在郊区的医院里,她每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劝三岁多的女儿喝苦得像胆汁一样的中药,孩子哭得声嘶力竭,她抱着孩子也哭得心如死灰。晚上,她带着孩子去对面小公园散步,她护着幼小孩子,从马路上小心翼翼走过去,一路上她给女儿讲各种神话故事,看着天光一点点暗下来。
什么职业理想,什么挣钱,什么工作,全部抛在脑后,在她眼里,只有孩子小小的身影。
张明泽每两个星期开六百多公里的车赶过来一次,女儿的病,让他们的感情奇异地加深,此时他是女儿和自己的光和热。
他到的时候常常已是深夜,来不及跟她说话,便躺在床上睡死过去。
那时,她看着他,觉得他们三个是漂流在茫茫大海上三只孤雁,相依为命,相互依赖。他们之前的那些龌龊,那些不快,在女儿的病面前,全都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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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季洁为女儿的病而奔波的时候,谭冰也辞了职。她觉得电视台撑死也只能做到那样,她需要有更大的发展空间。她借在电视台时认识的人脉,成立了自己的二手房中介公司。
好在,季洁女儿的病慢慢好起来,六岁时,安稳上了小学,季洁终于可以长长舒一口气。
季洁一直惦记着换工作,完成自己的职业理想,但她新找的工作,虽然待遇等各方面都不错,但路太远,仅车程就得一个多小时。此时婆婆早已去世,自己的娘家妈在弟弟家照顾孙子,没有人帮她,小学三点多就放学,必须得有人接送。
更重要的是,如果想让孩子上个好的初中,就要给她报各种补习班。
张明泽劝季洁以孩子和家为重,先别想换工作的事,毕竟,以他的能力,养活三口之家也不算太吃力。
季洁听了,默然良久,竟无从反驳。如果一个家庭注定要牺牲一个人,那这个人,必然会是女人。这是社会的共识,她无法抗辨。
她向谭冰诉苦,羡慕她一个人来去潇洒,能够不断自我提升。谭冰却说,我们每个人,生来都面对各种选择,每次选择都会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你选择了婚姻和家庭,牺牲自己的职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鱼与熊掌,哪能兼得。
虽然心里有百般的不愿,但在女儿的前途面前,季洁还是不敢大意,她上下学接送女儿,陪女儿上补习班,一个星期两次英语,两次数学课,风雨无阻。
也许是被上一段婚姻伤透了心,也许是一心扑在事业上,无暇他顾,谭冰之后再没有恋爱,季洁每次催她,她都笑着说,我真不适合家庭生活,我这人,生来就是为工作而生的。
她从工作里得到乐趣,而季洁,则在女儿每次考试的名次中得到安慰。
季洁三十六岁那年,女儿终于小学毕业,上了理想的初中。那时女儿住校,已不再需要她日夜陪护,季洁又动了换工作的心思。
此时,季洁所在的单位已岌岌可危,十多年来,她没有任何升迁的机会,工资依然是最初的三千多块钱。当她通过各种关系,终于找到一份为行业报做公众号的工作时,她却意外地发现,她怀上了二胎。
看着验孕棒上红红的两道杠,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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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意外却让张明泽喜出望外,要她无论如何也要把孩子生下来,他家三代单传,他妈去世时死不瞑目,心心念念想再要个孙子。他爸已快八十岁,得知喜讯,特意颤颤巍巍让人扶着从老家来看季洁,他掏出毕生积蓄,让她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的孙子或孙女生下来。
面对这老人浑浊的渴望的眼睛,以及张明泽欣喜若狂的神情,季洁长叹一声,知道这一次被彻底套牢。她再也无法飞翔到像谭冰那样的高度和远方。
她们之间的距离,已越来越远,远到无法抵达。
谭冰知道后,先是恭喜了她一下,又叹了一句,你呀,生育机器。
二胎生下来后,是个儿子。季洁看着怀里的孩子,不知道是悲还是喜。喜的是她的人生达到了传统意义上的圆满,悲的是,她的理想,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去实现。
她和谭冰还是闺蜜,十多年来,那种曾经相依为命的感情无人替代,但她们所处的圈子不同。
此时的谭冰,在职场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她思路清晰,杀伐果断自然,收入水涨船高,全款买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大平层,其地段位置让季洁望尘莫及。
她俩一起去商场买衣服,谭冰豪气地一起刷了两万多的卡,季洁砸着嘴,她一年买衣服也花不了两万。
她心里有酸涩,有不平,明明她们曾经在同一个起点上。
这种心理下,季洁慢慢疏远了谭冰。
而现在,张明泽让季洁向谭冰借钱,虽然她知道,只要她张开口,谭冰必然会借给她。但,她还是觉得自尊心碎成了渣。
张明泽劝她说,你有啥可自卑的,虽然你没有她有钱,但你有老公有孩子啊。
季洁扭过脸说,老公孩子就都属于我了?老公会变心,孩子会长大,到时候我还是一无所有。
他靠近她,热切地说,老婆,这么多年,辛苦你了,知道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你放心,我永远都是你的。
季洁眼眶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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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终于还是借了,谭冰问清楚她借钱的原因,几乎下一秒就把钱转了过来,并附了一句,不用着急还。
半年后,张明泽的钱周转开,季洁第一件事就是把钱还给谭冰,并附上三千块的利息,以及一句真诚的谢谢。
谭冰把三千块还给她,师姐,干吗那么客气啊。你忘了,当初我吃你那么多酸菜饺子了?
季洁没再坚持。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季洁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说是谭冰在某酒店喝醉,她手机的第一个联系人便是季洁,希望她能过来接她。
已是晚上十点多,季洁赶紧打车过去,把醉醺醺的谭冰带回家里,给她喂了水,擦洗之后又给谭冰换上睡衣。之后,她给张明泽打电话说晚上不回去,让他能照顾好两个孩子。
半夜,谭冰醒来,季洁赶紧给她喂水喝,她微眯着眼睛,把头靠到季洁身上,自嘲地笑说,单身狗,连喝醉的资格都没有。
季洁推了她一下,说,得了吧,你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有房有车有存款,还有自由。你有啥还不满足的。
谭冰幽幽地叹口气说,有时候真羡慕你,儿女绕膝,家庭美满,张明泽虽然能力一般,但对你还挺从一而终。有时候晚上回来,看到屋里黑灯瞎火的,还真有点凄凉。
季洁说,我还不知道你,你又不是找不到,是你自己不想找。你这小半辈子,风风火火,最大限度实在了自己的价值,过得多恣肆,哪像我,被孩子和家庭套牢,完全失去自我。
谭冰说,所以说,我羡慕你,但不想成为你啊。
这一刻,季洁忽然觉得有些释然。她知道,当她们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一个选择家庭,一个选择自我时,不管这是她们被动的选择,还是主动的割舍,这都是她们必然的结果。
她看过谭冰在深夜加班时的孤独,也见识过她在酒桌上八面玲珑,她被人吃豆腐,强忍着不适也微笑着应对。她赢得了想要的财富、价值和自由。虽然她嘴上嚷着孤独,但明天太阳一出来,她还是那个战无不胜的谭冰。
而季洁,她把多半的精力奉献给了孩子和家庭,赢得了传统意义上的圆满,她没有经历过职场上的博斗撕杀,也不用为一份合同辗转难眠。她失去了在职场上征战的机会,但也得了一个热腾腾的家。
她们都没有什么对错,也没有什么输赢,只不过是选择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