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孩子刚一岁,勉强可以走路,说几个简单的叠音词。我去探望,见到我就放声大哭,一点面子都不给。以前不是这样,以前热情地抓住我的手就开始啃,啃得满手背都是口水。前后态度差异之大,只能解释为小朋友已经成熟起来,开始知道人间险恶。
我坐在那里当然很尴尬。那么小的孩子,你没法用言辞、零食和玩具去进行贿赂,好暂时博取一点欢心。后来发展到只要扭头看我一眼,就开始哭。而且即便哭过,一会儿还是要扭头来再看我一眼,感觉像是在看一部又害怕又放不下的恐怖片。
于是我只能走过去正告他:你且不忙着现在哭,现在你还小,我下不去手。放心,将来有你哭的时候。就这样,朋友家现在多了一句“菜头来了”,万试万灵,效验如神。
以前就有类似的情况,小朋友落到我手里就开始挣扎哭闹,换个人抱立即就止住。这种情况一直要维持到4、5岁的时候,大家可以对话才能终止。因为那时候我可以讲故事,大家一起玩游戏,我也就变得可亲起来。我得承认,过去我还是有点在意这件事。人都有虚荣,都希望别人喜欢自己。纯净如水晶的婴幼儿不喜欢自己,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不掺杂任何杂质,纯粹的、本能的不喜欢,要比厌恶和鄙夷还伤人。
现在我已经完全没所谓。小婴儿大多不喜欢我,这件事情我既不能控制也不能改变,那就由得他们去好了。至于说不喜欢的原因,他们反正也没法讲述清楚,等到他们能讲的时候又已经全然遗忘,我也就不必自寻烦恼。并且我发明出了一种新理论:因为小婴儿还没有建立时间的概念,所以他们的意识可以同时在过去、现在和将来之间随意游动---在未来,他们看见我在打他们的屁股。
午饭后从朋友家出来,在小区里散步。一只白色的猫咪突然从灌木丛里窜出来,站在我身后五六步远的地方。我走了一段扭头去看,它跟了上来,还是保持着相同的距离。我继续前进,但是放慢脚步,并且扭头朝我肩膀平行的方向看过去,猫咪立即就跟上来,和我并排行走,这样大家眼睛的余光都可以看到对方。
再走了一段,我跨过一条小径,站到路的另外一边。猫咪想都没想,也跨过小径来到我这边。于是我慢慢蹲下,猫咪也走到我脚边卧倒,我开始挠它的小脑瓜和下巴。几乎是我伸手的同一瞬间,猫咪的呼噜声就立即响起。从它的皮毛状态来看,这应该是一只介乎于野猫和家猫之间的猫咪,也许平常都是这种散养状态,或者是刚刚被主人遗弃。挠了一会儿之后,它跳将起来,在我的裤子上蹭痒痒,一点都不认生。
我就有点踌躇,一会儿走回朋友家的时候怎么办?也带着猫咪进屋?劝朋友收养?还是说我回家的时候带着一只新猫,那我如何跟自己家里的那两小只解释?怀着这样沉重的思虑,我起身边走边思考。走了不到一百米,我回头再去看时,发现那只白色的猫咪已经消失不见。很明显,对于它而言,这只是春日午后漫步时的一次偶遇,路人甲帮自己撸舒服了,自然就可以跑去别的地方继续晒太阳。
站在朋友家门口,春光明媚,满树玉兰正在盛开且落下。门内是见了我就哇哇大哭的小婴儿,门外则有一只不知道正藏着什么地方的白色猫咪。在敲门的一瞬间,我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