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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冬天不下雪

  这么多年了,一直希望这座城市能下场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的,弄得行人一头一脸。穿着各色大衣的人们踏着积雪,怀揣各自的目标走在黑白相间的人行道上,脚下咯吱作响。鼻子、口腔里呼出的雾气在半空中热烈地交织。

  可惜这个南方城市冬天没有雪,城市的天空厚而且重,纯洁的雪片无法穿透空气间隙落下。无雪的冬天,人们已经习惯不再昂头,唯盯准自己脚下的路,匆忙地行走。

  雪,一直以来都未下,并且每一个冬季也丝毫没有出现过将要下雪的迹象。但我还一直生活在这里。所有的人们也都还生活在这里。

  那天下午,当然是冬日的下午。我不知道当时穿了什么,我想照例应该是深色的西服

  并没有人要求着西服,但第一次面试大家都这样穿。从公司回来,幸亏我坐的这路车带有空调。虽然不下雪,但天气并非不冷。而西服的庄重、挺拔恰恰必须以牺牲身体的暖和为代价。面试并不十分顺利,结果是:“等我们电话。”这句话是极为玄妙的,大家都很清楚,朵云遥颁的机会极渺茫,所以也没有人真就傻傻地等待。

  坐在车上,心情并不是很坏,毕竟这是一个有准备接受的结果。主要是今天中午结束了一份兼职,能拿到一笔不菲的薪水。这多少冲淡了一些面试不顺的晦气。

  车上人贴着人,大家拼命紧抓吊环,担心被挤倒。任售票员嗓子扯破也没有人肯挪移半分,前门新上车的乘客只能打地洞似的往后钻。终于找一位置站定,人已累得气喘吁吁。人一进来,立刻就带进一股寒气,让人心头一凉。

  等乘客都站定,车重新启动,车内安静下来。居然有一个男子开始打着电话在大声地谈生意。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甚至于这安静似乎就为了能听清楚男子在说什么,大家的耳朵都警惕地竖着。男子的说话多少给这个静默空间增加了一些突兀的喧闹。

  “你要什么样的女孩儿嘛!”我以为是做婚姻介绍的,抬头看了看。

  这是一个身上套着西装的男子。衬衫、领带弄得煞有介事,可惜的是西服皱纹太多,整体的庄重与严整荡然无存。想到我自己也是第一次西服上身,心里不禁觉出些许可笑。也许这位老兄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庄重严整,这倒同我从前的看法暗合。他的皮鞋很脏,带了很多的黄泥。

  “我们这什么样的女孩都有,你尽管说就是了!”洋味的普通话又变回地道的本地口音,估计发现对方也不是外地人。

  “我们这儿的女孩都来自本地高校,有交大的、师大的,还有旅游学院的,年龄都在十八九到二十二三,绝对年轻漂亮。主要是有文化、有品位。绝对让你满意!”

  “你在哪个宾馆?到时候她直接跟你联系。”

  “至于价钱,你们自己谈;费用也跟她结算,我们只从中抽取中介费。”

  听到这儿,身边有两个青年像是略有所悟、又实在禁止不住地笑了出来。尽管笑得很轻微,由于空气的静默,周围的人还是都听到了,纷纷讪笑着把脸朝向他们。倒好像打电话的是他们,而不是“西服”男子。男子掀起西服把手机放回腰间,脸上似笑非笑颇有些尴尬,也像是自得。车内复又陷入静默,只有几对熟识的乘客在微声地说话。

  这似乎是冬日里少有的笑声。人们总逮着这样的机会“由衷”地笑上一回,别的时候机会总是不多的。我自然也在其中。

  管不了这么多,我还得抓紧赶回去。窗外好像开始落雨了,人行道上的人们都举着包慢跑起来。下雨就顶麻烦,要转的11路车发车量很少,每次回去都要在站台上等很久。天这么冷,还要遭雨淋。

  早上出来都商量好了的,今天无论如何要赶回家。提到家不得不说一下,“家”其实只是租来暂时息身的一个破屋,风可以任意出入,贼则决不愿踏足的地方;“家庭”成员也只我一人。破屋在新校区外头,新校区则在郊区,房租照例是便宜的。

  哥几个说好到我那地方聚一下,今天都出去面试,不管成与不成在一起喝一场。不成起码集思广益、再接再厉,毕竟自从搬离学校后,各顾各忙着奔工作,大家再没见到;若有人面试通过,这一顿破费亦是理所应当。

  之所以选择我“家”,他们大抵是听说我的兼职告结束,想到“府上”宰一下东道。有得白吃蜂拥而至是极正常的事情。工作没定,大家手头自然是紧张的。另一方面,则是房东好说话,可以尽兴地热闹。郊区消费自然也是便宜的。

  可惜宰我是不可能的了,或许某位面试通过的幸运儿能给大家带来口福。中午兼职确是告结束了,可发薪被推到明天。我能否顺利回去都成问题。身上只剩下了两块钱。但愿窗外的雨不会增大。

  公交站台里,广告展板上偌大的美女图像色彩鲜亮,衣着及其“简约”,没有一点对严冬的畏惧。摆弄着姿态,有神的双眼阅读着来往的行人,似乎在度量人们的高矮胖瘦。嘴角边有一句话:“靓出你身材!” 这样的广告在城市生活里已随处可见。报刊上整版整版的,不是轿车,便是新开发的楼盘,另外就是她们——女人希望中的美女们!尽管人们已无暇顾及,她们依旧铺地盖天地、执著地从眼前晃过,企盼人们短暂的审视。她们有信心在一视之间让你产生希望。

  四五个人在站台上等车。一妇女频频举腕看表,不时翘首朝着车来的方向。兴许忙赶回去做晚饭,可期待中的车始终未出现。

  一辆双层公交车从远处缓缓驶来。每个人都像平日里一样,习惯性地伸手往口袋里摸零钞,并向前迈出一步。车戛然停下,所有人旋即又退了回来。这路车似乎都不是大家要等的。

  站台上的人反倒增加了。一着黑色西服、戴金边眼镜男子走下公交,发现天落着微雨,他下意识一手将提包举到头顶,一手按住未扣的西服衣襟快步走上站台。我下车的时候动作也大致如此,却远远不及他熟练。

  男子刚好站到广告美女面前。他放开衣襟,弹了一下上头的水珠,正襟地站着,瞬间又举起手推了一下眼镜。扭头看了一下身边焦急等车的人,仍保有一副上班路上特有的那种不变的表情。他并未在意一旁的我着装几乎与他一样,我却看到了着装与我一样的他。品牌大抵不同,商标照例一撕去,严整则是完全一样的了。“美女”皎洁的脸庞刚好从他黑色的肩上露出来,露出扎眼的白。

  我很纳闷那男子为何一丝冷意都没有,双手自然地垂着。毕竟是隆冬气候,还落着雨。我是早已冷得不行。双手插进裤袋,夹子窝一个劲地把文件包夹紧,但这样也增加不了丁点温暖。我以为我的脖子应该更短一些,我已十分尽力地把肩膀往上耸,头却没办法藏起来。

  …车来了!频频看表的妇女同另一女人走了。

  车走了。11车终于驶过来!三个男人走了…

  站台上只剩下两个“黑色西服男子”,还有一个“衣着简约”的广告美女。

  眼见公交一直不出现,男子走出两步,开始把目光投向车辆驶来的方向。伸手准备搭乘出租车。公路上,每一辆飞驰而来的出租车从站台前经过时都没有停下的意思,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欢快地挥舞着又飞驰而去。

  “黑色西服男子”钻进出租车也走了。

  我也穿黑色西服,可我还在站台上。这时广告美女完全把目光投向了我,有什么用呢?我可不敢“亮”出自己,她是不俱冷的,我却冷得紧。只得把包夹得再紧些。

  11路车早过去了。我没有上。平时需要等很长时间,这回也等了很久,但这回等的是雨停。其实在公交车上“安坐”时,即已规划好身上这仅有的两块钱的用途:先走回学校车站,短一块钱坐车回新校区,再从新校区走回住地。当我从人逢中拼命挤出,跳下公交车准备实施计划时,飘落的雨给我出了难题。在车上的时候似乎没这么大。隔了一层窗户,连下雨也显得如此不真切。

  这样的雨,在南方的冬日总要持续很久。这次在天黑以前小了很多,但仍没有完全停下。我把包夹紧走出了站台。

  天的确十分冷。风也大了些。尽管冷,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希望下雪。下雪好,日子总得有些改变才行。

  路上车水马龙,各色高级轿车快速驰过,发亮的车体上映出两旁林立的高楼、初上的霓虹。高楼也在奔跑,霓虹灯也在奔跑。一个走在都市一环路上穿着严整的人,身上只有两块钱,谁人会相信?不过这的确是件极有意思的事情。我确实在都市繁华街道上走。缩着脖子。身上夹一个包。

  对于我身上为何突然只剩下两块钱,有必要说一说,否则就真没人相信这事的确发生过。

  自从搬出学校开始找工作,经济来源就断了。别看整天东奔西跑,穿着整齐,看似忙碌,实际上身上最多的时候也就几十块钱。捉襟见肘是很显然的。昨天晚上犯了烟瘾,四处扒找抽剩下的烟屁股,谁承想烟没找到倒在抽屉里发现几个硬币,心想着今天带在身上应急,可早上出来时全忘了。好在兼职结束可以领到一笔薪水,能解燃眉。到了公司才知道,发薪推到明天,解是能解,前提是今天眉毛不能燃起来。

  就这样,几个硬币在一边冷着,我也走在街道上冷着。

  没雪的冬天,夜的脚步是极快的。

  在天镲黑的时候我走到了学校,准确说是学校车站。发往新校区的大巴正准备走,引擎轰轰响着。我快步走向售票亭,希望赶上这一班车。

  周围都黑了下来。光从售票亭玻璃窗窜出来,很快又消失在附近的夜色中。整个亭子俨然像一散着金光的宝塔,发散着无限的温暖。里面灯光很亮,两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女人缩着脖子在小声地谈论着什么;桌上的茶杯吐出氤氲雾气;老远便能看见她们背后墙壁上“三元一票”的红色大字,墙上挂钟正指向18点28分,开车还有两分钟。

  快到售票亭我才发现没编好理由。短一块钱买票,怎么说?我穷!身上只有两块钱?这显然不妥。我快速地在心里搜寻各种合理的借口。希望当我说出X大学的学生身份时她会仁慈地卖票。

  “要一张票——大姐,我皮夹在公交车上丢了,现在身上只有两块钱!您…”

  我的理由被打断。车票已经撕了下来,僵在她手中。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地道!没钱买票你先说明嘛,票都撕下来才说没钱。最近怎么老遇到想白坐车的人!”

  “大姐,我皮夹确实丢了。现在身上就两块钱,到新校区我一定把钱给你补上。我就是‘X大’的学生,一块钱,没必要骗你!要不我把学生证放你这儿。”我一急,两手在身上四处乱摸,想把学生证拿出来。只从上衣口袋里抓出剩下的两元钱,与及一大把名片。把皮包打开,仍没找到。

  女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你不用找,我只负责这边工作,可到不了新校区。再说了你那证谁知道是真是假。”

  我居然在名片里边翻到一张银行卡!里头当然是空的。我还是抱一丝侥幸,拿着卡离开,走向对面的中国银行。虽是给自己找台阶下,我还是郑重其事地把卡插进了柜员机。

  大巴发着沉闷的叫声走了。车站只剩下散着金光的售票亭,里面的灯光显得更亮了。两个女人仍在谈论,不时还伴着笑声。大概我的到来使他们的谈论多了许多趣味,笑得那麽肆无忌惮。

  站在黑夜里,我突然又想到下雪。下雪多好!一场大雪把它妈的所有东西都覆盖掉。世界变得清晰明快,像颠了个倒。我拿出手机,准备给几个哥们打电话,希望一两个还在市区;告诉他们别往我那儿白跑了。

  “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你所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一连几个,全没希望。真他妈白眼,听说有吃的跑的比兔子还快,找到工作全他妈搞消失。

  我走了出来,来到学校门口,来到熙来攘往的大街边。城市像打破了一个硕大的醋坛子,冷风变得酸酸的。走在走了数年的街道上,我决定不再回家。也回不了家。

  不回家或者回不了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站在学校门口我得决定这两块钱的分配:向右有新疆大饼店;向左有明日发薪的公司。面饼一块钱。公交一块钱。

  还好,新疆大饼足够大。只是不知道明天会不会下雪!兴许有吧。

2006年11月12日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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