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洁微笑着走向讲台,双手递给监考老师最后一份试卷。不是因为考得不错,而是这意味着神圣而伟大的暑假拉开了帷幕。
记得三天前,何洁在电话里倔强的说:“妈,你别劝了,我已经决定了,今年的暑假不在家待着,我要出去打工。”妈妈在电话那头无奈的“唉!”了一声然后挂了电话。何洁从没有那样的高兴,好像自己从一个小孩子一下子长成大人了。那天天气很是闷热,可在何洁心里那天几乎是完美的了。怎么何洁会有打工的念头?吃穿不愁的,真让人难以琢磨,而且,还非要找干苦力的活。这不,家里人越劝,他劲越大。年轻人就是这样,永远不向任何的东西屈服。拿了几件衣服,准备了点东西,他往背包里一放,背起来就要上工地去了。只对他爸爸说不用担心,到时候会回来的。
坐着去工地的车,何洁望着窗外沥沥拉拉的雨,稚气的脸满是兴奋:“啊!我可要好好的干一番给她看看。”却不知老爸老妈在家急翻了天。
车子走了近六个小时才停到一个砂料场,这是建桥的活。其实,听村里人说的。和他一块儿来的还有学校附近的几个农民,一看那黑黑的脸,黑黑的脊梁就知道是常干太阳底下的苦力活的。而这又白又嫩的何少爷也偏偏要往里边挤,非要接受什么“生存考验”。
“你还戴个眼镜。干过苦力活吗?”在工棚里一个穿半袖衬衫,国字脸的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何洁,”回答的很干脆,“我能干,看我比他们还高呢?!”何洁指了指那几个在他旁边的黑汉子,满有自信的说。是的,何洁一米八的个儿,几乎在这里是最高的了。又不瘦,看起来也蛮有力的,只是在这些黑皮肤的人群中显得太白,一看就是没有受过罪的料儿。所以国字脸才问,他既然这么肯定自己干得了,国字脸就在本子上记下了他的名字。
天已经快黑了,何洁打料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在工棚里找块干净的地方不怎么讲究的铺上褥子躺了下来。他早知道打工不好受,已有了些心理准备。人一个个的躺了下来,何洁睁着眼怎么也睡不着,看着那15瓦的灯泡,他发什么呆啊,想谁呢?突然他坐起来。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不错的本子和一支笔;“雨儿,我按你说的来到了一个工地,我相信我会坚持下去的,给你看看……”雨是何洁想了很久的女孩子,当何洁向她表白时,雨给了他一句话:“你什么时候能在最低下的工作里干两个月我就考虑我们的事,我不喜欢奶油男生。”噢!怪不得这次何洁那么大的决心。
天真热,虽然白天下了点雨,可闷热的空气仍没有任何的改变。不一会儿,两边的人都起了鼾声,可他仍然那样的躺着。汗一直流,他拿着纸片不停的扇着。夏天的夜,除了热,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就是成群的蚊子,那时何洁才睡着就被痒醒了,他轻轻的挠了挠,那痒处居然起了个大扁疙瘩来,开始疼,让何洁再也无法入睡。那15瓦的灯泡仍守着岗位,与何洁的那双眼睛相互瞪着。“何洁呀,看你能不能坚持下去。”他给自己打气,“闭上眼,好了睡了,睡了……”
(二)
“起来了,起来了!”何洁突然被惊醒了,是国字脸的声音。看看天还不太亮,“怎么了?”何洁心里想。身边的人一个个穿上衣服,他也跟着起来,原来吃饭的时间已经到了。别人都带了碗筷,可自己没带。当何洁洗了脸去拿馒头时,发现馒头也被人“抢”光了,看看那群狼吞虎咽的吃相,他又恶心又伤心,不吃饭也饱了。
原来如此,还没六点,刚刚放下碗筷的人就得上班了,何洁跟着他们进入了施工现场。天已经大亮了,东方露出了太阳半张脸,何洁是新来的,对这儿的一切都不太懂,就把他和几个人安排到抬钢筋组,两人一组,直径30mm,12m长的钢筋,一次两根。何洁很高,国字脸让他跟另一个高个子年轻人一组。开始抬不觉得怎样,何洁身体蛮壮的,可抬了四十多根后,膀子就越来越疼了。虽然有东西垫着,可还是疼得要命,大个子要求休息一会儿,何洁抚抚眼镜笑了笑答应了。这时才知道,大个子叫崔亮,原来国字脸是这里带班的,叫张世海。张世海向这边望了几次,崔亮叫起何洁,继续工作……
下班时已经十一点多了,当时何洁都快饿死了,肚子呱呱直叫。幸好今天有些风,天不是很热,要不然连热带饿非晕过去不行,当听到国字脸喊下班时他差点儿就地把钢筋放下,跑回去洗脸吃饭。可崔亮还在那头……抬完这最后一次。回去才发现大家一样的想法,不过大家少了洗脸这一关,不管多脏的手抓起馒头就吃。
何洁坐在工棚里,中午的工棚像是个炼钢炉,什么都能熔了。他揭下衣服,那红红的一片是钢筋压的,摸摸一阵烧痛,疼得他差点叫出来。一个留着寸长的胡子、瘦得额上的筋都往外暴着的老工人走过来:“小伙子,没干过吧,你戴个眼镜来干这干嘛?”
“我……”何洁忘记了那一点儿痛,因为心中的信念支持着他。
那老工人姓李,大伙都喊他老李,他来跟何洁打招呼,是因为他也有个要上大学的女儿,看到这副眼镜他过来试着问问,还真问对了。
中午吃的茄子,以前总听人说过:农民工吃什么市场上什么就最便宜,今天见了,何洁真有些佩服做饭的精打细算。
下午仍是抬钢筋,何洁和崔亮都换了膀子,上午都疼得要命了,一边已经胀起来了,连一碰都疼,下午再放上去,真就疼死了。
天快黑的时候,何洁已经知道了大部分人的名字,崔亮告诉他:那穿红上衣戴墨镜,总指指划划的是国字脸的儿子,叫张继生,没事总是找事;那开车的是老板的司机叫孙建平,常来这儿转,几天一次的和国字脸往外私卖短钢筋;还有那个焊东西的是老李的儿子叫僮军;那个矮一点的总被人叫来叫去的是四川的,什么重活儿都是他的;那是老王,是个电工;那是孙铁头,很老实的一个人,做饭的那个是老张,看工地的那个年轻人是郭强,看着国字脸往外卖钢筋,他也不敢说话,还有……
一天下来,没有累的感觉,只剩下了疼:手疼,胳膊疼,最疼的是膀子,手一摸就像针扎一样,都肿起来了,有些地方的皮都擦下来了,血都浸了出来。何洁轻轻摸了摸,咬了咬牙,泪在眼里打起转来,在家多好啊,来这受这罪,可一看到昨晚上给雨儿写的日记,他又振作起来了“我要做个男子汉给她看看,我不能回去。”
晚上的饭更是难以下咽,而只有吃了两碗后才发现,前两碗几乎是不知味道的吃下去的,再难以下咽的东西在饥饿面前也成佳肴了。
何洁躺在自己的铺位上,没感觉到热,也没感觉到蚊子的叮咬,开始还想着雨儿的模样,不过一会儿就和其他人一样睡着了。夜静静的,在这间窄窄的工棚里,躺着二十几个累的什么都忘记了的生命。
“起来了,起来了!”何洁一骨碌起来,又一天开始了。今天国字脸没让他抬钢筋,而是去接钢筋了。负责这一块的是僮军,这个活不是很累,比起昨天来轻多了。可今天特别热,才上午八点多,什么也不干,汗也会流个不停。国字脸还在指挥着,而他的儿子不知哪里歇着去了,崔亮和老李在卷钢筋,手不能停一下,眼也得高度注视着,不小心就会轧着手,骨头都能压断了。真热,那边有好几个人去喝凉水去了,何洁看看僮军,没说什么。
十点多时,不知谁惹太阳那样大火气,要把人身上的水分蒸干似的。喝到肚子里的水没多大一会儿就被蒸完了。国字脸也坐到荫凉的地方扇扇子去了。毛巾搭在脖子上,汗是冒出来的,擦是擦不完的。过几分钟,把毛巾轻轻一拧,"泥水"就像小河一样往下流。——不擦了,随它便吧,反正身上没一处干的地方。衣服在身上贴着。还有几个人把衣服脱了,何杰没有,觉的那太不文明了。十一点时,太阳想要炙干大地似的,晒得人汗都不出了,衣服都蒸干了,何杰头一晕一晕的,中暑了吗?眼前的东西一晃一晃的,除了觉得头顶上像有个大火球,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望望四周,老李他们还在干着。"啪"一声,何杰回过神,转向孙铁头,孙铁头老实的不肯休息一会儿,没喝一次水,晕过去了。国字脸看看表,还差十几分钟,犹豫了一会儿“下班了,天太热了。”
下午上班晚了二十分钟(后来才知道那天最高温度是四十一度),可太阳的火气仍然没有消去一点儿,经过一个中午的炙烤,大地已经成了零水分的了,空气的湿度也几乎成了零。太阳光像带刺的箭穿在人身上,又转来转去的,皮肤像被慢慢劈开的木头“吱吱”直响。用手一摸像是被什么烙了一下“好痛啊”何洁不禁叫出了声。
才两天下来,何洁都已经被晒得黑了许多。脱下衣服,很明显的看到黑白的分水岭,胳膊和脸到下班了很久还是烧痛的,有些皮肤开始褪了。何洁打开那本日记轻轻的写下:“雨儿,为了你,我什么都舍得,现在我黑多了,再也不是什么奶油男生。我在这里很痛苦,可为了你我觉得很值得,我脸上和胳膊开始褪皮了,是被太阳晒的。可我知道我褪去的更是一种幼稚和不成熟,我会在这里变得坚强。”
人都去冲澡去了,很多人晚上只穿着裤头走来走去,崔亮和僮军叫何洁去冲澡,何洁不去,怕水太凉了。僮军哈哈大笑着:“真是书呆子,都快热死了,还凉什么呀?不洗洗你能睡着才怪呢?”
夜很深了,这夜,何洁真的没有睡着,他轻轻走出工棚,坐在一堆钢筋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想起了妈妈和爸爸,想起了那温暖的家,想起那香喷喷的米----他流泪了。“回家多好啊!”突然另一个念头闪过自己的脑海,他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真没出息,你算什么男人。”
(三)
可能为了对前几天的温度表示歉意,今天温度突然降下来一些,早上太阳还没起床就被乌云淹死了,也有了些风。何洁干着同样的工作,有点儿困,可不碍事,四川仔仍然没有停歇的时候,今天最难、最危险的活是下套子。当然又是他的活,他好像从不抱怨什么,也没见过他说过什么话,别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像牛和驴一样的工作,他的汗永远流不尽。有时候国字脸会打他,不把他当人看,甚至连老李和僮军都欺负他,可能他是个外地人的缘故,可何洁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他就不走,他就知道不停的干啊干”可说来也奇怪,不管多难、多危险的活,他都没有出过差错,难道是老天看他可怜,特意保佑着他吗?
中午吃饭的时候,何洁走到四川仔身旁。
“四川的, 你这样干不累吗?”就连何洁都为他感到有些不平。
“不累!”四川仔“嘿嘿”的笑着说,“俺在家里干得比这累多了,在这干挺好的。”可分明四川仔的眼睛里噙着泪水。为什么,为什么四川仔不肯说实话呢?难道他又有难言之隐吗?
“四川的,你不相信我是吗?不给我说实话。”何洁火热的眼睛望着他。他刚想抬起头,可一看何洁的眼睛又低了下来,两滴泪亮亮的滑落下来。原来四川仔十几年前逃荒到这里来的,他没有家,没有一个亲人。在这里,不管这样,他能吃饱了,能有个窝睡,又时还能有些零花钱,他已经很满足了。他不愿在过流浪的生活,即使给人家做奴隶也可以。那么壮一个汉子,才三十多岁一个男人竟为了一口难以下咽的饭甘愿给人当奴隶,当时何洁鼻子一酸就想骂他。可他没有,他怕会把四川仔引到更坏的道路上去。何洁拍拍四川仔的肩膀站了起来。“有时,人活着总有太多的无奈。”何洁心里想着,走开了。
下午天气变得有些闷热了,有雨的样子。上班前又来了两个人,有个小胖子,让他很惊讶,看样子也不过十五、六岁。这么小他怎么出来打工啊?另一个是个瘦高个子,听四川仔说他来过,叫段明,很出色的一个钢筋工。
四川仔仍在默默的套着套子,天更闷热了。突然刮来一阵风,满是汗的人们都大叫起来
“爽啊!”
“他娘娘的,下吧,都淹了才好呢。”
他们的嘴里没有一句不带脏词的,开始何杰听着还很不舒服,可后来就顺耳了。他们多是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的,怎么会知道文明不文明的呢。再一阵冷风过后,雨就大滴大滴的落下来了。可国字脸就是不让停工,还说:“天凉快了,赶快干啊!”
实在雨已经太大,可能是怕出什么连电事故吧,国字脸才让他们落汤鸡似的跑回了工棚。工棚好几个地方是漏的,僮军还不停的骂着,究竟是在骂老天爷还是国字脸可就不清楚了。
四川仔还没有回来,好像是国字脸让他去盖东西了,直到天黑也没见他的影子,小胖子在角落里找了地方,铺上被子坐着,两只有些恐慌的眼睛注视着这一群大叫大骂的人们,不敢说一句话。
雨一直在下,晚饭都没有吃,老张在这样的天气是无法做饭的。厨房是漏的,并且也没有东西生火了啊。几个人到厨房拿了几个凉馒头就那样的啃着。何洁的背靠着墙,“还好,这地方不漏,可今天晚上一定冷,我没被子。”
想着想着,何洁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盖着被子。“嗯?这不是崔亮的吗?”何洁望望崔亮:他只盖了张单子,何洁走过去,泪已经到眼角了“谢谢你,崔亮。”当他把被子盖到崔亮身上时,崔亮醒了
“何洁,你盖吧,我知道你是上学的,晚上禁不住冷,我已经习惯不盖什么了。”
“不行,我怎么能用你的呢。”
“让你用你就用,我说不冷就是不冷,怎么?还嫌脏了?”
“我……”何洁看着崔亮执著而微怒的眼睛,拿起了被子“谢谢你!”
崔亮嘿嘿的不好意思地笑了,黑黑的脸膛露出排黄黄的牙齿
天还在下雨,班是不能上了。不知道老张在哪儿弄来了木材,竟然把饭煮熟了。老张很骄傲的说:“我走了好几里路以外的林场才弄到的,不信你问问老孙。”“是,是!”孙铁头笑着说,受到什么奖励似的。
老李早已经醒了,他的手什么时候都不能停,非要找人搓麻将不行,老王的麻将,老张也会,再凑上国字脸或者他儿子正好。为了玩一会儿麻将,老李支好桌子(其实是一块木板),还把自己睡的单子献出来了。当然谁都知道这里老李的麻将艺术最高了。
搓麻将就搓吧,还高一声地一声的,弄得何洁想看小说也不行了。崔亮和僮军冒着雨出去了,还有几个围着麻将桌转。何洁看看麻将桌,向小胖走去。
“你多大了,就来打工?”
看是个戴眼镜的,小胖生怕说错什么似的“十八!”
“不可能,你到底多大了?”
“我,十六了。”小胖子显得很慌张。
“你怎么来打工,不上学了吗?打工好玩吗?”
“我——我不想上了。”小胖子脸红红的,(一定是第一次出来,僮军和崔亮的脸都蜡黄蜡黄的,永远都不会红。)眼泪在眼里打转。看到这些,何洁心里酸酸的,他知道小胖子在撒谎,可他不敢在问了,也不忍心问下去,他怕再问小胖就哭了
“唉!听说了吗?四川仔死了,是被雷击死的。”
“啊?!”何洁惊叫一声。
是僮军跑着回来说的。“就你多嘴,不说话谁会把你当哑巴啊,你看到了?!”老李训斥着儿子,“没你的事别管!五万。”僮军不再说话,这时何杰才注意到,四川仔的确一晚上没有回来。
那几个人仍在高一声低一声的搓着麻将,脸色都不变一下,连国字脸都没有。“僮军说的可能是真的,我想国字脸他们已经知道四川仔死了。可他们怎么就没有一点反应呢?难道四川仔就不是他们共患难的兄弟吗?”何洁心里怎么也不是滋味,崔亮也回来了,看看屋里的人,走到何洁的跟前,声音很低的说:“四川仔死了。”
何洁的泪又想往上涌,“多可怕啊,难道这群人已经……,那可是朝夕相处的人啊。即使是个陌生人也该议论一番啊。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在这里所有的人眼里四川仔真的只是台机器吗?!!”
“雨儿,这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我觉得生命真的太脆弱了,稍不留心老天就会收回去。这的活再累也不可怕,可怕的是,长年累月的苦难把他们的灵魂都消磨掉了。心灵变得冷漠自私了,你会体会到这一切吗?我体会到了,我从中知道了怎么去珍惜身边拥有的一切。雨儿,这里下雨了,也很冷,你好吗?晚上别忘了多加些盖的东西,别冻着了……”
晚上睡着,何洁突然醒了,隐隐听到有人在哭。原来是小胖,何洁想起来走过去,可他没有。他只是噙着泪默默听着小胖偷偷凄冷的抽泣。
(四)
四川仔死的第四天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过四川仔的名字。究竟四川仔被埋到哪里,也许谁都不知道。可能埋在了这块工地的下边,可能埋在了附近某个角落,四川仔没有身份证明,警察也不会知道有个四川仔的存在,这里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的安静,人们像从没有过四川仔一样的干着自己的活。天仍然是那么热,再加上地上的湿气向上蒸,热气又从地底下翻上来。人都像蒸在锅里的馒头——通热!
小胖代替了何洁的位子,而何洁接下了四川仔的活。很难套的那种,先从上边穿过去,然后再从下边掏出来,脚都站在晃荡的钢筋上,还不能站直了,上边也是钢筋,不小心就会碰着头。他在里边呆着,一动就落得满身的钢筋碎渣子,满身都是脏,满脸、满头都是。还没有多大一会儿,何洁就全身湿透了,还把脚碰流血了,手也碰了好几下,很疼。好几次何洁都想丢了不干了,可一想到那个承诺,何洁忍受着。“雨儿,今天我好累,很累很累,还把手和脚碰伤了,好几次我都想放弃了,可你让我坚持下来,我会坚持下去的,快中午的时候,我都快热死了,说血肉模糊有一点夸张,可泪肉模糊怎么也不过分的。泪流在眼里,蜇得我很疼,一闭眼再睁开,我的眼前就一片黑,后来我几乎都晕过去了,看是好好的东西,可怎么也抓不着……这是我最累的一天了。”那天何洁的日记里这样的写着。
下午的时候开来了几辆车,是项目部监理站的。下来几个腆着啤酒肚的胖家伙,国字脸赶忙走过去:上烟,上火。笑着陪着人家在已经弄好的桥墩笼子那儿转,只见几个人指指点点的也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何杰往那边望望,几个啤酒肚已经走了,国字脸一送走他们就开始骂:“龟儿子,哪里不合格,无非是想让我送礼,呸!”
温度终于还是降下来了,何洁从钢筋柱子里爬出来已经不成样子了:全身都像贴了一层很厚的红土,还有小溪不停的在上面流下一道道明显的沟痕。第一阵晚风吹来时,何洁打了一下冷颤,看看一群脱了上衣的汉子。何洁也脱了他那象征文明的上衣。这样一来,显得很特别,白白的胸脯更是明显了:除了几处蚊子叮咬过的血印子,几乎成了白斩鸡。
“看你来受这罪干嘛?”老李在他背后的卷扬机边上说。何洁回过头,不小心猛地趔趄了一下。全场的人都笑了,何洁自己都笑了。
晚上吃过饭,何洁就不见影子了,崔亮和僮军找他洗澡,也没找着。当他们来到所谓的澡堂子时,发现何洁已经在了。“何洁,你不是怕水凉吗?”僮军开玩笑的说。“他娘的,快热死了,满身的钢筋渣子,不洗我怎么活啊!”何洁突然觉得很怪,没想到自己也会说出和他们一样的话来。“嘿!嘿!嘿!”里边传出一阵阵憨笑声。
那天的何洁睡得很稳,甚至僮军告诉他,半夜喊他都没有醒。何洁做梦了,梦见自己站在一座烧着的房子外边,雨儿在房子里喊着他,他站在外边焦急着,可怎么也不敢冲进去,突然房子塌了,雨儿的声音也消失了。“不!雨儿!”何洁突然喊出了声,猛地坐了起来,汗从脸上滴滴的滚下,泪再次从眼中流了出来“雨,现在你还好吗?我好想你。”
(五)
当何洁有躺下来的时候,外边已经有人喊了,又一天开始了。太阳仍是那样毒辣的放着火舌,地上的热气仍在加速地向上蒸着。可能有了些技术,今天的何洁虽然干同样的活,可比以前要轻松了许多。国字脸的儿子就站在何洁的旁边,有时也干点儿活,可更多的是怕何洁在里边偷懒。“他妈的!”何洁的心里一声接一声的骂着。
“哎!?”张继生的一声让何洁也抬起了头,好像工地外边围了很多的人。
“干嘛呢?”张继生丢下手中的活跑开了,工人们也停了手中的活,像看怪物似的伸着脖子向那边望。何洁的位置高一些,他不自禁的往那边看:好像快打起来了,很明显的两帮子人,而且手中都握着东西,砍刀,钢筋什么的。
“怎么回事?”何洁心里琢磨着。
“看吧!要打起来了。”老李边说边笑。
何洁坐在钢筋上看着那两群人。
“为了这片地方,两个乡都想往这运沙子,可谁也不让谁。前两天还听说在谈判,现在快开火了。”老李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支烟,划了根火柴抽了起来。
“值吗?万一打死一两口子谁管啊?”崔亮接过话。
“不值?这地方一天收入好几千呢。你算算一个月多少钱。”老李立即翻了回去。
“这不是黑社会吗?没人管?”何洁冒出一句。
“谁管啊,这是两个乡政府在打架”
“啊?!”何洁一下子吃惊得哑了口。
国字脸也不知哪里去了,这样工人们都可以歇一会儿,何洁拿起一个套子。
“放下吧,歇一会儿吧。”老李对何洁说,“人在的时候,我们得不停的干,好不容易走一会儿你不歇一会儿,不怕累死啊!”
“我快弄完了。”何洁反驳道。
“完,放心吧,有你做不完的活。”老李很有经验的说这话。老工人了,对这里的情况比较了解,何洁不能不信。于是又把拿在手中的套子放了下来。
崔亮坐在老李旁边想着什么,崔亮是这些人中很特别的一个,在他的眼睛中没有那么多的茫然,表情也没有那么多的麻木,而更多的是善良和同情,眼中充满着一种对眼前一切的失望。
“崔亮想媳妇呢?”僮军远处飞来一句笑话。
“死去吧!我在想我们能不能有些改变,这样干效率太低了。”
“改变,你改变什么,你们这些新来的就是不老实。”老李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狠狠地往地下摁了几下,烟头像没气的皮球——立即就扁了。“别人让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干错了也有人给你记工。你想法子吧,对了也少不了挨骂,错了连工都没有了。你管他们呢,还怕他们挣不到钱吗!”老李的眼睛中有着从未有过锋芒,好像他说的话不容任何人的反驳。崔亮看着老工人的眼睛,嘴唇动了动没有再开口。只是眼睛望着一个不知名的远方。
国字脸一上午都没有回来,他儿子也没有。大家都歇着,连特老实的孙铁头都坐了下来。眼睛不知望着哪个地方,他的眼睛是那么的混浊,像有些东西蒙在上面。特别怕他看人的样子,让人见了都觉得特别的可怜,那是一双死人似的眼睛:麻木、冷漠、绝望,连一点儿生的气息都没有。不知道这里有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可又有谁注意过这一个个为了生存而走向死亡的生灵们。
下午监理站的人又来了,国字脸照例笑着迎上去:上烟,上火。可这次几个“啤酒肚”没有接他的烟,走到那些笼子边上看都没看几眼,扭头就走了。一个戴墨镜的用脚踢了一下笼子,笼子没有动,他倒‘哎哟’了一声,然后走到国字脸身边“再不合格你们就退场。”一边的段明听到这句话立马就急了:“退你妈的头,我干了多少年绑笼子的活,说我干的不合格。”从没有见过段明发这么大火,而且当着这些‘高官’的面。戴墨镜的“啤酒肚”扭头看了一眼段明没说什么,可能是不敢说什么,灰溜溜的坐车跑了。国字脸站在那里,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本来以为这质量是绝对过关的,即使不送礼也不会怎样,谁知道这帮畜生会这么狠。看来礼是少不了了,段明仍在一个人骂着,国字脸回过神看了看段明“干吧!”
晚上的事很是奇怪,老板的司机孙建平突然来找何杰,说有事出来一下。何杰就知道又是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可还得去啊。原来今天国字脸去请人吃饭了,孙建平找不到国字脸就想抓一个眼镜给自己开路,前几回的事其实何杰也都知道,钢筋已经少了不少了,这次——轮到了何杰。车子就在外边,因为是老板的车不会有什么人怀疑的,何杰跟着孙建平。“你把这些装进去,我在这给你把风。”天色已经晚了,可孙建平那双眼睛却怎么也不黑,而且还发着亮光,不时的扫视着四围,极像是电视里小偷把风的。装完车,何杰已经满头大汗,至少有二三百斤重。
“上车吧。”孙建平低声说。当何杰要上去时,突然一眼瞟见了郭强,那个看工地的年轻人。“没事。”孙建平又一次说。
车子在路上行驶了多半个小时才在一个废品站停了下来,原来好好的钢筋是当废品卖了。孙建平下车与那老板嘟囔了几句,然后让何杰下车搬东西过秤。何杰照他说的做,一声也不吭。
结账回来,孙建平笑嘻嘻的,坐在方向盘的位子上笑着说:“走,撮一顿去。”“不知道那些东西卖了多少钱。”何杰心想着,他觉得这样做良心上过不去。都说人心十二面,只有一面是善良的,而虚伪、冷漠、残忍——在这个社会几乎已经繁盛到把它给吞了,正如动物半球的细胞分裂最终要包围植物半球的细胞分裂一样,现在的社会善良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可何杰心理就是还存在着一块善良的位置,虽然它也在减小。“人长大了,成熟了,善良也就不存在了。”那天的日记何洁静静的写道。
(六)
第二天开始上班的时候,国字脸满面春风的,可能昨天的事成了。何杰换到了段明的身边做副手,老李他们还干同样的活。夏天除了雨天没有不热的,虽然这活不是很累,可汗还是不停的流着。那两帮人又凑在一块了,大家都不看了,上次来势那么凶也没打起来,这次恐怕也没什么指望。所以都觉得没什么看头,好像僵持了,两帮人眉对眉、目对目,可就是谁也不先动手,好像还在谈判。段明不停的给何杰要东西,何杰也顾不上那边了。说来也怪,中午的时候两帮人居然都散了——和解了?
今天中午要改善生活了,大家干活都很卖力。当国字脸说中午有肉吃的时侯,大伙都高兴坏了。一到下班,“嗡!”的一下都跑到厨房去了,老李在里边站着, 手里拿着勺子看着这一群求肉心切、连手脸都不洗一下就拿起碗筷往这儿跑的人。吼道:“排队,排队,谁都有份,别抢,哎! 说你呢!”老张指着一个小伙子,假怒着。老张的掌勺能力还是蛮不错的,何杰虽然也使劲往里挤,可还是落在了后边。那小胖子就更靠后了,比刚来时,何杰才注意到小胖子黑多了,瘦多了,晚上也不经常哭了。可能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吧。老张也同样多的分给了他一份,五、六块肉片居然能让人疯狂到这样的地步,有时真想:人活着不是为了吃饭是为了什么。
吃完油腻的东西是睡不着的,又很热,何杰和崔亮就走出了那个火炉。这些天来,他们两个走的最近,早已经是好朋友了。坐在一棵大树的荫凉下,两个人都不说话,就只是那样的坐着,有时也躺一会儿。大门处好像又出事了,一辆水泥车停了下来。何杰喊了何杰一声:“你看,又出事了。”何杰望向大门,车下已经有三、四个人了,从车上下来一个小司机,二十六、七岁吧。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见那几个人中有一个向那个小司机狠狠的扇了两巴掌,又揣了一脚,小司机也不敢还手,只是在说着什么。
当何杰他们走过去时,一个人正指着小司机的鼻子说:“二百块,少一分不行。”
“大哥,咱们都是老乡,你行行好吧。”
“他妈的,听到没有,谁和你老乡。”那个人又狠狠地给了小司机两巴掌,小司机嘴上都流血了,还在那里求着情。
“欠揍啊,赶快拿钱,要不然车就不是你的了。”另一个人吼道。举起他的手,小司机无奈的退了下来。
“狗娘娘的,仗着在自家门口就无法无天了”崔亮气愤地说。
“到底怎么回事?”何杰不解的问。
“那司机一定有被人讹钱了,那几个人是地头蛇。”崔亮指着那几个人说,“谁都不敢惹他们。”
“是啊, 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何况一个小司机呢。”何杰心里想着,可他们都只是说,只是想,和其他人一样,都知道这事得有人管,又谁都不敢管。谁都知道半年前有个人出来管这样的事,结果被活活的打死了。死了人警察也不追究责任,这一群人就更加无法无天了:几乎见车就要钱,见人就打。就这样的社会,强的欺负弱的,本地的欺负外地的,外地的欺负更远的,正如四川仔的命运一样,谁能管得了,谁又敢管。何杰和崔亮又回到那片荫凉下,荫凉已经移动了些位置,刚才坐过的地方除了两个圆圆的屁股印子,就已经全是耀眼的光了.他们向边上动了动,继续坐着,有时也躺一会儿。
监理站的人下午又来了,还是那几个“啤酒肚”,不过肚子更圆了,这次他们没去看笼子,只是站一会儿,国字脸照例的跑过去,上烟,上火,陪着人家笑着,没多久“啤酒肚”们就都走了。国字脸满腹的喜悦:“请请就是管事,这不,都过关了。”高兴得像是刚出狱的犯人,段明听到这里,边绑笼子边对国字脸说:“这帮人是养不饱的狗,这几天是没事了,弄不好过几天还得来咬你。”
“不可能,”国字脸很坚定地说,段明继续绑着,不再理会国字脸。何杰在一旁也跟着学着,现在他已经能绑了,不再做段明的副手了。
(七)
接下来的几天都很安静,那两帮子的人再也没有聚在一起过,监理站的人也没有再来找麻烦,那小司机也把车开走了,想是交给人家钱了吧,工人们在烈日下仍不知什么是汗的干着,国字脸和他的儿子仍和以前一样的指指点点,那开车的孙建平也照例的隔几天来一次,不过,再也没有喊过何杰。
日子在一天天平静的过去,直到老王走的那一天,老王一直都有病的,那干黄的脸就是实证,而现在病得更厉害了,听说要回家做手术呢。老王是气愤愤地走的,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国字脸在老王走时没给一分钱,无论说多少好话,国字脸就是把脸一横:“没钱”。
崔亮再也看不下去,就去和国字脸评理。
“工程的钱不是给了一部分吗?至少你总得把人家的工资给了吧。一个多月了,你连一点零花钱都不给工人发,太抠了吧。现在我们连抽烟的钱都没有了。”崔亮走进国字脸的屋门就说。
“那我又什么办法,没钱就是没钱,上边的钱不下来,我往哪里给你们弄钱去,”国字脸一字一句。
“你没钱哪里弄得电扇,你没钱哪里弄的手机,你没钱你家的房子是怎么起来的,你没钱那些东西都是偷来的啊?”崔亮一点都不势弱,可那个“偷”字真的把国字脸给惹怒了。国字脸抓起一把桌上的东西向崔亮砸过去,幸亏崔亮躲得快,才没有被砸到,看那砸过来的东西,原来是个铅锤,好险啊,差点儿没命了,崔亮泪都涌上来了。“没良心,你早晚有报应的。”
那崔亮也走了,背着他的行李,何杰送他到了车站。他平静的看着何杰有所领吾的说:“何杰,在这里干是没有出路的,你看那一帮半死的人,就知道,这里没有任何希望,这里再不改变一下,迟早会成为大家的墓地的。我走了,你要保重,能早走就早走……”说完崔亮上了汽车。
汽车在何杰的视线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到再也看不到了。他站在那里,呆呆的望着,任中午的阳光无情的炙烤,任皮肤“嗞嗞”的发着被烧熟的声音。“崔亮,你也保重。”
回来时发现老李正和一帮子人说话:“一个多月了,一分钱都不发,我们也不干了,我们也走。”
“嗯!嗯!……”人们都应和着。
“孙铁头,你和张世海说去,让他给钱,你年龄大,说话顶事。”老李给孙铁头发号令似的说。其实老张要比孙铁头大得多,可老李知道,老张是不会去的,国字脸正在气头上,进去不是找骂吗?老张要比孙铁头有脑袋的多。可是孙铁头就不一样了,他可没那么多脑细胞想这些。老李跟他一说,他站起来就去,真像接到了命令。
只听到隔壁房间里高一声,低一句的,没多久孙铁头就回来了,还捂着脸,像挨了打的样子。近来就说:“张世海说没有钱。”
“哈哈哈……”除了何杰和孙铁头满屋的人都笑了。何杰不知道遇到了这样的事他们怎么还笑得出来,难道这样做只是为了捉弄一下孙铁头吗?他默默地走出工棚,背后仍然传来一阵阵哈哈的大笑声,何杰的心里突然很痛很痛,难道所有的一切都会像崔亮说的那样,这是一群没有希望的生灵吗?
由于走了两个人,下午有了些变动,小胖子被安排到切钢筋了,那活是不累,可就是得小心,眼一不留神,手就可能受伤。干到半晌的时候,果然,小胖子很惨的“啊”了一声。大家都望过去的时候,小胖子已经捂着满是血的右手,疼得直咬牙了。国字脸吼了几声就带他去诊所了。
“可能是没用过那东西。”
“还小!”
大伙叽叽喳喳了一番,又继续干活了。
下班的时候,小胖子已经包扎好了,还好,只是切伤了肉,没伤到骨头,血是流了不少,不过休息几天上点药就会好的。国字脸还在他身边嚷着什么,像是在训小胖子。老李走过去,把国字脸连拉带拽地弄走了。何杰他们才过去跟小胖子说说。
“你还算幸运,”段明说:“上次,也是一个家伙不小心把整个食指都切下来了。这是工伤,养几天吧,张世海会给你记工分的。”何杰听着奇怪,什么时候了,还工不工的,怎么连一句疼不疼的话都不问。突然又想,连手指头都快切下来了,能不疼吗?到嘴边的话他又给咽下去了。“好好歇着吧,要是觉得闷,我拿书给你看。”何杰安慰着小胖子。
“你还上学吗?”小胖子问他。
“啊。”
“我哥也上大学呢,我也想上学,只是家里再也供不起了,我就不上了,打工挣钱供我哥上。”小胖子说话越来越激动。
“哦,你等一会儿。”何杰走到自己的铺位上,从铺下拿出来一本书,偷偷擦掉眼角的泪。“这是本小说,给你看吧。”何杰边走到小胖子身边,边跟他说。小胖子眼里亮亮的,没说出话。
晚上何杰躺下来,久久的睡不着。“雨儿,我们是多么的幸运啊,不像有些孩子,生下来命就给了别人。他们想都不会想的东西,我们都有了。还记得那个故事吗?一个地方发大水了,淹死了很多的人,可是有一部分人活了,因为那部分活的人是站在淹死的人的身上才生存下来的。我觉得我们就是那些还活着的人,而那些为我们而工作的亲人们正是为我们而被淹死的亡灵。正如我们的父母,雨儿,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你要喊我奶油男生了。”
半夜的时候,小胖子又哭了,何杰没有噙着眼泪他只听着,也许是早已经习惯了听这样的抽泣,也许已经麻木了。
(八)
第二天小胖子没有上班,又来了一个挺瘦的中年人,看样子像是一个电工,手里拎着个电工包,很专业的样子。“真没良心,人家老王才走就不让人家干了。”僮军的话从肚子里跑到何杰的耳朵里又赶紧钻了回去,生怕第三个人偷了似的。何杰看看那瘦子,“唉”了一声无奈的去跟段明去了。
这天的上午监理站的几个啤酒肚又来了。段明的话没有错,真是一群喂不饱的畜生。国字脸看情况不是很妙,赶紧笑脸迎过去:上烟,上火。不知道这一回他们又会挑哪里的毛病。可“啤酒肚”们只是绕工地转了一圈,最后抛给国字脸一句话“你们退场吧。”国字脸一脸僵硬的笑,“怎么回事?前两天不是请了吗。今天怎么这势头?”他赶上去想问个明白,可车子已经开了出去。
“今天还得请他们,还得大请。”段明幸灾乐祸的对国字脸说。国字脸正怒气没地放,一听这话就急了“管你妈的什么事,干活!”段明不再理会国字脸了,继续绑着笼子。何杰也练得很熟了,绑得也快了许多。
不知道国字脸请了监理站的人没有,下午就那样平静的过去了。
晚上一觉醒来,外边乱糟糟的,何杰正觉得累,天塌下来的事也不愿意在起来了。朦胧中听得外边还有警车的尖鸣声,也不管了。满屋子的人没有一个人起来,即使睡不着的也不动,可能是太累,也可能是怕出了什么事连累到自己吧
天快亮的时候事就炸开了,原来昨晚上郭强被抓了。郭强在卖钢筋时被项目部的人发现了,先是打得四处跑着叫爹叫妈的,后来关在项目部里打了个半死,最后还被送到了公安局了。
工人们议论个不停。“这不会轻罚的,这叫坚守自盗,又是外地人,现在这年月,只要一进公安局少说也得万八块呢。”老李深有感触地说,“前年,在新明的时候不就有这么一回事吗,罚了一万多,还打了个半死,人从公安局里出来就送进了医院,住了多半个月呢。”
“是啊,张世海知道不?赶紧给他说一声,听说如果关了二十四个小时放不出来,就得拘留半个月呢。”段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他早知道了,要不然能不在吗!”老张说着。这事可能就是他透漏的,他做饭起得早。
吃完饭都没有去上班,因为国字脸和他儿子都不在。何杰手里拿着书,心却全放在了郭强身上。“要是真那样的打法,郭强会不会把什么都说出来啊。”想一想那天晚上的事,不禁心里害怕起来。
果然,才上午九点多,警车就来了,何杰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着,下来两个穿警服的向工棚走来,何杰的心都跳到鼻子下边了。
“谁是张继生?”一个穿警服的人问。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敢回答。
“谁是张继生?”那个人又问了一遍。
“警官,他不在,早上就不见了。”老张有些慌张的站起来说。
“他回来告诉他,让它自己到公安局来一趟,坦白从宽。”另一个穿警服的人厉声说。
“是,是!”老张赶紧接话。
两个穿警服的扫视了一下工棚里坐着不敢说一句话的人们转身走了,警车鸣了几下开出了大门。何杰的脸才一块白,一块红的慢慢降下温来,老张坐下来:“看看,幸好今天早上让继生走了,要不然他也跑不了,他告诉人家郭强能卖的,要不郭强敢卖?”
“噢——”不知是老李大舒了一口气,还是一下子领悟出了什么,那一句是叹得那么长“怪不得张世海跑得那么积极,到处找人说情,就怕这些吧。”
何杰心还在猛跳着,可总算舒了口气,“吓死我了,还好郭强没有把我咬出来。”
中午的时候国字脸才回来,说了句下午由老李带班,连饭都没吃就走了
“托人去了吧。这可不是小事。”老李感叹了一句。“弄不好会坐牢的。”
没有了国字脸的工地总是异常的轻松,甚至能听到僮军几个人还在那边有说有笑的,老李也像国字脸一样的坐着,扇着国字脸的扇子。不过他不管大家干不干。
天快黑的时候那几个啤酒肚又来了,没看到国字脸,见又没有人理他们,很气愤地走了。连汽车都明显的生着气吐尾气。弄得一大片灰烟。“哈哈哈”工人们都又笑了。
晚上的时候,总算听说郭强已经出了公安局了,可现在人怎么样?到底花了多少钱,只有国字脸和郭强的家人知道了。
国字脸的儿子再也没有回来过,可能回老家了吧。老板的司机也再也没有出现过,想是怕了吧。
(九)
国字脸回来的时候,喝得脸很红,嘴里还不停的骂着“妈的,什么世道,老子挣两个钱容易吗,都让你们几个龟儿子弄走了。他妈的,退场就退场,大不了我不干了,倾家荡产。他娘娘的,我骂你们祖宗八辈儿,他娘娘的,龟孙子……”
何杰突然觉得想笑“活该,你是怎么对待别人的。”可工人们除了他没有一个高兴的:退场就意味着这样的工作也没有了,就是换个地方,至少也得折腾好几天,得少挣多少钱啊。这一退场,他赚不了钱,工人们给谁要钱去。于是工人们也都开始骂起监理来。
这“退场”的消息一到工人的耳朵里就不胫而走的传开了。外边几个工地的工人们说他们没有用,连一个监理都伺候不好。还从外边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还说是附近村的书记,想弄点儿钢筋盖点儿房子。并且很“温和的”对过字脸说“反正你们也要退场了,你们走你们的,我弄我的,行不,兄弟?”国字脸一眼就认出这个挺结实的“村委书记”,他手下有好几十号人呢,上次打架的就有他,那次打小司机的就是他的手下。国字脸识趣地递上烟说:“咱谁跟谁啊,你弄,弄多少咱也不知道。”
“兄弟,你放心走吧,只要有我姓方的在,谁接这块地我就让谁难受,我给兄弟出这恶气。”“嘿嘿嘿!”国字脸陪着“方书记”笑着。
就这么几句话,一晚上过去,成堆的钢筋中少了好几十根。谁都知道晚上发生了什么,可谁都不吭一声。有几个工人还趴着窗户向外看,连灯都不敢亮,只是看着,看着自己的钢筋被别人光明正大的偷走。国字脸躺在床上听着外边不停的响,心里暗暗的骂着“龟孙子,拉吧!”
天亮的时候,“退场”已经成了定局了,国字脸宣布这件事时,满屋子的人没有一个人说话。
“大家想回家的回家,不想回家的就北上,到另一个工地去,我给你们都联系好了,工资一样,放心吧,还是一个老板的活。路费给你们报销。”
好一阵子的沉默。
“我不去了,我女儿快开学了,我得回去送她去学校呢,我不能远走了。僮军就去吧。”老李打破了那份死寂。看着僮军。
“我也不能去了,我快开学了,”何杰一直不敢说话,刚才那气氛真有些怕,老李的话也鼓了他的劲。
其他的人都没有再说话,像突然都变成了哑巴。不是平时意见挺大吗?怎么都不说了,不是很多天想回家的吗?
国字脸宣布先走一部分人,后一部分人等要了钱再走。有很大一部分人去收拾行李了,国字脸看看何杰“你也晚两天走吧,等要了钱给你算账,我不欠你们学生的钱。”看来国字脸还有点儿良心,何杰本很强硬的心一下子软下来了,觉得国字脸也挺可怜的。
老李下午的时候就走了,何杰和僮军去送他的。老李注视着僮军消瘦的脸,嗓子有些哑地说:“僮军啊,到那边也好好干,千万要老实,你姐姐的学费我再想办法。活儿太累就回来,咱再找一个。”这时,何杰分明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里滚落下来。“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有谁会相信一个如此坚强的汉子也会为那点儿钱流眼泪呢。“学费”何杰突然想到自己伸手就得到的钱,想到爸爸妈妈日日夜夜拼命的工作,想到了小胖子,泪不由自主的溢出了眼睛,他抬起头,极力不让僮军看到了,让泪再渗入眼中。
第二天有一部分人就离开工地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北上了,童军和孙铁头走了,小胖子也跟着走了。那本小说何杰没有要回来,就当是一个哥哥送给弟弟了吧。留下了段明,何杰,还有几个人高马大的,何杰就不明白又不是去打架,干嘛留的都是年轻力壮的。事实上,这比打架还要激烈。
现在才知道原来工地是被另一个老板直接接下的,那老板在项目部和监理站都有人,又舍得花钱请那些啤酒肚们吃喝,送礼送钱.当然啤酒肚们都照着他,当然会把“不怎么会办事”的国字脸弄下来了。钱是找那老板要,谈何容易啊。
开始的时候,只是国字脸一个人去跟老板协商,那老板就是死活不肯给钱,总是挑这、挑那的毛病。总想法子往下拉价。后来租了一辆车,七、八个人一块去了,是在半路上截住了他的车,那老板可真是个老肉雕,若不是穿了身西服,那真是一个日本练柔道的。看这阵势,他心里也有些怕。说了一些不咸不淡的话,最后说:“到项目部再说”。国字脸考虑了一会儿,觉得主要是来要钱的,又不是来找事,他说了给钱,就是到项目部又怎么样。
那老板的车在前边开,我们的车在后边追,一直到项目部门口。
“王八蛋”国字脸开口就骂,项目部里停了警车,那老板在车上时报了警。都下了车,那老板只是给那些穿警服的说了几句,那些穿警服的就向何杰他们走来,何杰他们几个不由自主的缩回到了车上。只有国字脸一个人进到项目部里和那老板谈判,只听到那老板的声音。国字脸明显是占着下风。
“狗娘娘的,有钱人的狗”段明小声的骂着。
“我们来要账的,反而我们成了肇事的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有没有眼睛啊。”
车上坐着,没有人出来,对面过来一辆大卡车,满卡车的人。车在项目部门口停了。一个小平头从车前跑下来,“呼啦”满车的人都跳下来了。有二、三十个。
“妈呀!”段明叫了起来。
很明显是那老板的人来了,那些穿警服的人看到这一帮人,只是有一个人出来对小平头说了句,“不要找事”,就走了。
“我们的生命财产安全怎么办,就不管了吗?”何杰心里暗暗只骂,可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他们无权无势呢,谁让他们没钱请那些穿警服的人来帮忙呢?
待在车上是动也不敢动了,生怕动一下就会惊怒车下的爷们儿。何杰看这气势,才明白那时国字脸的决定是正确的。也为这一车上的七、八个人的安全心虚了起来。“要是打起来,可就惨了”,还好,那一帮人没有动手。
没多久,国字脸和那老板就出来了。那老板一笑更是满脸的横肉:“张先生,你放心,钱我会送到的,下次可不要带这么多人啊。”
“他们只是来玩。”国字脸不安的说。
握了手,那老板像送受惊的孩子一样把国字脸送上了车。车子开了,何杰通过窗子看着那老板,奇怪的笑了,把那老板弄得表情都很别扭。
“雨儿,我就要回家了,在这里的一切我一生都不会忘,我看到了这群人命运是多么的惨,多么的无助和无奈,看到了那些所谓的公仆是多么的腐败,看到了那么多的欺软怕硬,看到了那么多的尔虞我诈,看到了那么多的残忍。这一切让我懂得了很多,也许就是生活中所必须承受的苦难,为了活着而走向死亡的方式。”要账回来,何杰记着他的感受。
(十)
天又下起了雨,和来时一样,何杰就要走了。国字脸也没有说让他留下来。一夜之间,国字脸憔悴了许多,也许昨晚上他也哭了,也许是昨晚没睡,眼圈还是红红的。
国字脸与一般的工人的命运又有多大的区别呢?昨天上车的那一刻他的眼神不和其他的工人一样的无奈吗?他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钱那老板总会给的,可什么时候,是多少,国字脸也只能等下去了。剩余的几个人下午也都要北上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里等。也许等到工程的结束,谁知道呢?
回头再往一眼这片土地,何杰坐上了回家的汽车,窗外烟雨蒙蒙,他望着窗外,想着四川仔,想着崔亮,想着老李和孙铁头,想着国字脸和小胖子,想着——泪从眼中流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是为这一群人的命运担忧吗?他不知道,他只是想哭,痛痛的流一次泪。
雨更大了,打到玻璃上“啪!啪!”的响。也许回家了他会趴到妈妈的怀里大哭一场,也许再也不会了,他已经变了,彻底的变了。
“雨儿,我会做个男子汉的。”何杰下了车,望了望还下雨的天空,背着背包,淋着雨走向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