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这是一个深秋而略带伤感的季节,冷漠村的最后一片枯叶在王小贵家的门前徘徊了很久方才落地,对于一个重情调的人来说,地上枯草的痕迹才是这深秋的全部。
这又是一个失落的季节,人世间那些曾经涌动的美好转眼间已成为不能挽留的悲壮。燕子即将远去,但是总有飞回的那天;枯叶落了,但是终有绿叶再生的那天,这些应该是短暂的死亡,但是在这短暂的思想紊乱的日子里,我们又得承受多少多愁善感的煎熬和万劫不复的死亡预约?其实我们不该这样看待这个季节,毕竟她还有着那份沉甸甸的记忆在漫溯,给自己一个宽松而肆意放荡的理由,这生活还有她活着的必要。
王小贵却是一个极不适应的人,这样的天气只能使他愈加地失望,本来他来到这个社会,力求让生活适应他的,虽然万事总讲究个得失,但是王小贵觉得他除了失去的,还是失去的。事实上,这个社会本来就是让人适应它的,他认为他一旦适应这种身不由己的生活,他就得付出百倍的血汗。他只所以对这种生活极度失望,是因为他付出的太多,收获的太少,这不仅是王小贵的悲哀,也是这个社会的悲哀,更是这个社会中人性遭受折磨的悲哀。
王大富下午来到砖厂的时候,砖厂已空无一人,铁锹扔得乱七八糟。
“他娘的,都跑哪里去了?快给我出来!拿老子的钱,不给老子老老实实地干活,没门!人呢……”王大富几乎疯狂地叫着,“他娘的,干活不积极,遛起门来,倒是挺会算计的,想吃我的白饭呀,门都没有!”
王大富随手拈了一根木棍,怒气冲冲地径直出了砖厂,他要尽快找到那拨人,绝不能便宜了那帮他娘的,他们也敢在自己的头上拉撒,自己是谁,不是当年挑豆腐的老挑了。自己可是厂长,厂长是谁?是饭碗!你们的!都忘了厂长死时,你们那副熊样了吗?王八羔子,是谁救了你们,吃了果子忘了树的东西,还想来含糊我?
村子里的水沟边围了一群,这其中当然少不了王大富的那帮伙夫,他们在干啥呢?有啥事能让他们放下手中的活,打着灯笼找到了这儿?冷漠村就是这么一副德行,病恹恹的,不可能有什么奇迹 发生抑或是些不见经传的小手笔,可是 他们依旧来了,既然来了,这其中必有值得来的地方。
围观的人此时都沉默着,彼此大眼瞪着小眼,又不时地努力地挤着皱纹,卖弄着沉溺心底的一阵阵骚动。他们这是表现得有点不安了,可有不愿做声,他们害怕一个响声可能会打破这空前的状况,以致使所期盼的一幕失去了原汁原味。
王小贵也在场不过他自己独占四方小水沟的一面,只有这种站法才能最大程度上地突出他的与众不同。他环视了一下众人后,有点失望,今天来捧场的人还没有那次送自己上村部的人多,人多场面当然宏大,自然也少不了哭哭泣泣,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反正今天自己是主角,想学鬼哭学鬼哭,想学狼叫学狼叫,无论干啥动作,这只有一次,对于冷漠村的村民来说,他们也只能有这仅仅一次的眼福,过了这村就没有那店了。应该来说,对于冷漠村人而言,最后的东西不仅是诱惑,更是蛊动,有谁不愿意看别人被砍脖子,流的不是自己的血呢。
围观的人仍旧静立在那儿,像一具具尸体,此时冷漠村的空气更加凝固,甚至还漂浮着死人般的腥臭味。
“龟儿子的,人这么少!那时想安康内的看不到,今个随便看却不来了,一帮不识货的东西!龟儿子的,到时再想看,老子可不乐意再演了!”王小贵这顿臭骂倒是提醒了众人,他们开始叽叽喳喳起来,有些人甚至有些遗憾,忘记将三岁的孩子抱过来瞧瞧了,瞧瞧这冷漠村人以多么幼稚可笑的手段来结束自己的贱命的,本想回去抱,可又怕自己会错过这场好戏,不禁又责怪起王小贵太鲁莽草率十万火急,没能约个时间,可又想到作为孩子,以后看这种戏的机会还多,王小贵开了这个头,后面自然有人跟随,于是不免一阵宽慰。大伙儿都明白,其实选择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场所真的挺浩,整天没事的,看的开!他们骚动了一会儿,又转入死一般的沉静,头又不住地往身后瞟瞟,看看有没有别的人来?
此时的王小贵也在望眼欲穿地等待,命苦啊,捧场的人怎么这么少?这不符合冷漠村人的逻辑,实在是不应该这样的,冷漠村人一向喜欢幸灾乐祸的,他们没有理由不该将自己要表演的精彩把戏大力宣传出去。低下头,颇无奈地叹了两口气:算了吧,就这样吧,反正吃亏的是他们,啥事也不能强求个圆满,能将就着就行,反正自己不干的不是赔本的生意。
王小贵在某些人还没有注意的刹那,“扑通”跳进沟中,并伴随着一声近似解脱的叫声:“不活了!”岸商那些没看到起跳动作的人一阵抱怨:“他娘的,跳前也不通知一声!”
“他娘的,刚才眨了一下眼,就这么着结束了,你说这不闷心吗?我连王小贵咋跳的还没闹清了呢。”
“这已不错了,没看清是小事,关键的是我连他是用哪条腿跳的也没见着,真倒霉!”
“要不再让王小贵跳一次!他保证答应,没人捧场,他跳得再好,有啥用呢?进不了冷漠村的花名册,立不成碑的!”
“跳个鬼,又不是你耍的把戏,我们还有商量的余地,关键是人现在都呜呼了,还跳个鬼?”
“那这下还让鬼跳。”说话的人十分的遗憾。
其实这都是王小贵一个人的错,你说你那么长的时间都等了,还在乎这一会儿吗,要知道心急是吃不到热豆腐的。你的结果谁不知道谁是他娘的的混球,可他们看的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结果,而是过程,没有过程的细细品味,这场戏还有什么大悲大喜的意义,只能是个拙劣的败笔,那是毋庸置疑的。就跟吃了只糠心的萝卜一样,虽辣无味。
众人很是失望,不免伤心阵阵,一个两个像死了亲爹一样,将不易言表的哀愁全挂在脸上。有人说王小贵瞎活了这十几年,连个最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位,白在世上走一遭了!
突然,王小贵的脑袋浮出了水面,众人脸上的那种表情急剧蜕变,竟又表现出超出以往的兴奋。他们不愿责备他,对于一个新手来说,难免要出现一些实质性的失误,对于他,自杀本身就是一个新概念,尝试过程中是要伴随错误的,何况这个社会本来就存在着结构搭配的不合理和人性生存本能的弊端,那简直是无可避免的事实。
王小贵蹲在水里,紧咬着牙,双腿十分疼痛,正是这种钻心的疼痛才使他明显意识到死亡,尤其像他这种想死却奇迹般不能死亡的死法的的确确是件不容易和美好的事。此时此刻的他想到了王大富,这也姑且算作一种本能吧。自己先行他一步实在是对不起他,有违事态常情,隐约间,他想到了他曾经的好,还好自己藏在窑洞里还有点钱给他,可是他临死前却没有告诉他,因为他的这种死来得很突然,又莫名其妙,这时他不免希望王大富能痛快地到来,自己也好尽最后一片迟到了多少年的孝心。但是转瞬,他的这个念头又立即打消了,他凭啥要把那钱白送给他呢,自己的钱又不是白捡的,况且他又不是没钱,自己在他手下干了那么多的力气活,一分钱可也没捞着,还让他赚个筋疲力尽。唉,人哪,究竟是为谁活着。自己咋就活不出个自己是自己的呢。
“喂,王小贵,快上来!”岸上有人喊了一声。
王小贵有点感动,打心眼里感激,好人哪,冷漠村的好人哪,还是有的。
“小贵,快上来呀。”又有人搀和着,“上来再来一次吧,我刚才没看清!再跳,喊一下,咱们多少也有个准备!”
刚刚抚慰的心又跌入低谷,王小贵一阵眩晕,实在是太令人失望,忍不住大骂:“龟儿子的,有种你自各跳去,老子就是死,马上一头插进水里憋死。我凭啥再跳一次?告诉你们,一帮龟儿子的,我早就知道你们安的是啥心,一肚子坏水。我跳让你们看免费的已不错了,还想吃鸡抓鸭,告诉你们,门都没有!”王小贵在水中一边用手揉着腿,一边咧着嘴,龟儿子的,真疼!
死吧,既然注定要死,那么自己也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来世做个乌龟王八,也不做他娘的人!王小贵命里注定享受不起这比活着更受用的死亡。
王小贵在众人期望目光锁定的空间,终于一狠心将头埋在了水中,连做个深呼吸都没来得及。众人惊讶不已,有些人甚至有点发术,连忙用手捂住了大张着的嘴。“死”本来在他们心中是一个极其可笑的字眼,但是此时他们有点心虚,死也变成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他们一个个张着大嘴,想是要将冷漠村的空气全部逮进嘴里,以免窒息了自己。他们扭着打皱的两眼注视着水面,注视着他们的王小贵就是这样着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冷漠村,离开了这个永远有着不可败坏声誉的部落,离开了这个永远不能产生富贵梦想的地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踏上了他乡的陌路,很是悲凉。
众人们盯着水面,目不转睛地一分两分艰难地望着,看能不能捕捉到一个即将逝去的灵魂湿淋淋地从沟中升起……这时,一串串水泡从王小贵淹没的地方冷不防地溜了出来,还“吧嗒吧嗒”地作响。众人有些迷惘了,莫非王小贵的灵魂就是这一串串一文不值的气泡,默默地逃窜了,太令人迷惘了。
王小贵那种猛地穿出水面的动作是岸上任何人始料不及的。他笔直地立了起来,就那样狠狠地,又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颇感慨地点了一下头。岸上的人都呆若木鸡,有的噤若寒蝉,眼巴巴地望着他,一个不死的躯体。
王小贵就那样立着,立着,立在水沟里,很伟大地立在刚好漫过腰间的水沟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沟水就这样浅着。
深秋的沟水的确很凉,钻骨子的刺痛。像他这样的身板本不能适应,可是对于一个想矮的人来说,这不算个问题。他也不知道他为啥会钻出水面,这种出其不意的动作与他的为人是不成正比的,大丈夫说话驷马难追,可这次他有种卖弄的失言,只好在水里一个劲地打颤。
岸上的人好久才回过神来,这哪里想找死的样子,这分明是愚弄别人的神经嘛,人家大老远的,又放下手中的活来这里又不是看你王小贵搞双簧的假把戏,人家可是来正经的,你王小贵有两种选择,要么死,要么不死,别半死半不死的,总不能把咱们搞得半死不活的,你也半死不活的。
王小贵扫视了以下众人,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让那些善良老实本分的冷漠村的村民失望了,极大的失望了。现在他本想再钻进水里,可是他哪还会有那个勇气。在他心中已无名地产生了对死亡的一种恐惧,直到现在他才更加明显意识到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嘴上随便说说便可完事的,死亡也不是活得很苦的人首选的游戏,甭提是一种解脱。
“龟儿子的,今天我无论如何也不想死了,人到的这么少,给一个人看也是看,给两个人看还是看,明儿等你们人到多了,我他娘的一块儿死去,保证让你们满意,今儿出了点小差错,下次去闸楼,就那么一跳就完事了,既省事又省心的,多好,总比这儿想死死不了的强上百倍,下次一定是真的!”王小贵说着从水沟的那边淌到沟这边,嘴里还骂骂咧咧,龟儿子的,咋该死了选这个沟,水这么浅,淹不死也让他娘的给闪断了腿。
岸上的人在王小贵爬上岸的时候就婆婆妈妈骂骂咧咧地走开了。王小贵的身子一个劲地痉挛,龟儿子的,这沟水真他娘的的凉,在水里憋死了,看来投沟并不是死亡的最佳手段,死亡比赖活着更有难度。龟儿子的,这命真他娘的的苦,苦,苦!
上了岸,王小贵顿时觉得洋溢在身边的一切是那样的和蔼可亲,都那样地值得留恋。当初为啥想到死呢?真搞不明白,破坏了冷漠村声誉那么大的事,都做得惊天动地,还没有想到死,这会儿,日子勉强好过了,怎么还会想到死呢?是鬼迷了心窍,还是故意捉弄捉弄他人?反正在王大富的砖厂没得钱赚,三叔家的臭婆娘到家里摸个啥拿啥,还以臭骂相和。自从断了烟火,入住了王大富家,自己就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一天到晚,除了干活,还是干活,无聊,空虚‘无奈。最让人受不了的是,那天干完活回来,王大富一点儿的饭也没给他留。想到死,心已经死了,只是肉体还没有回归。
王小贵一直都在怀疑他的命运,有时好好想想,他还是认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王大富一手造成的。有时他又是多么渴望当初要不是稀里糊涂做了他的儿子,现在至少他还有一个伤心时可以偎依的肩膀,两间完好的平房。可是现在他啥都没了,有的只是干不完的力气活,与王大富成天顶不完的嘴和干瘪得无影无踪的富贵梦想。前些日子,他唯一的两间瓦房让王大富回收了,最低廉的价格,还没讨得王大富的欢心。现在他住在王大富的大院了,与他结成了人身依附关系,靠着力气过着说不清是怎样的生活。
王小贵回到王大富的家中刚躺下,王大富便幽灵似的出现了。
“小王八羔子,你现在睡啥觉,沟里呆着去!听说你刚才挺出风头的!”
“你不知……那个水凉,我可受不了!也不知哪个龟儿子的把沟挖得这么浅,差点闪断了我腿!”
“家里比沟里更冷,想死是不是,找沟干吗,多费劲,撒泡尿就淹死了!省得半死不活的,让人家笑掉大牙。”
“有本事你撒泡尿看看,我马上就死去!”
“凭啥我撒尿?死了,人家还以为是我害了你呢!咋又不死了,死了多清净,明年这个时候,我给你多烧几个钱!冷漠村的这帮小子坏着呢,死一个少一个!”
“我就知道你是啥心,巴不得我死,我就是不死,活气死你!”
“气死我?笑话,我还能被气死?省省劲吧,下次也找个好法子死,就用上吊,腿就那么一蹬,脖子就那么‘咔嚓’,这就行了,还不受罪,还死得快!”
“我凭啥听你的?你要我死,我就非得死呀,没门!我就是死也让你看不着!”
“我看不着是小事,哪天想死了,早些告诉我一声!”
“你看看,你不还是想看嘛!我还以为你是老黄瓜抹清漆装嫩呢,原来也是一路货色。”
“告诉我一声,我也好把砖厂的大门锁了,别让那些人给跑了,耽误了上工,我要少赚多少钱。”
“死,死是一定会死的,在这个家里,我早就受够了,我也早想死了,反正造死早好过!母亲都能走到自杀的地步,咱也一定能办到,办不到是孙子!”
“你别,你可别这样说出去,你娘的死是想不开,活够了,你的死可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死是你自己的事,脑袋可是长在你的脖子上,你爱咋样咋样。死的时候,麻烦你告诉大伙一声,免得别人把你的死赖到我的头上,说是我弄的,那个理我是不认的!”
“你也听好了,活的时候我可是没从你的砖厂捞到半分钱,死了还能让砖厂赔吗?生是砖厂的人,死是砖厂的鬼,我打算又从窑上摔下来……”
“别……你可给我打住,我的砖厂可不要你的把戏,你……你要是不原在砖厂干,你就别干,别跟我的砖厂扯上点关系,到时你不说,大伙可要赖到我头上了。我看你还是找个高的地方跳吧,窑太矮,是摔不死的。比如说上树,对还有村头的闸楼,那个高是够了,下面又全是石头,头就这么一碰,保准摔开,死得痛快!还他娘的连叫都不带叫的。”
“我也懒得跟你多磨嘴皮子,龟儿子的,要是咱有了钱,想咋死就咋死,上吊也中,喝药也行,想死两样都用,先上吊吊死,然后起来喝药,死得透……”
“哎,小王八羔子,这死跟你有钱有啥关系?死了啥都没了!人死如灯灭,晓得吗?”
“啥?啥都没了?谁说的?窑洞里还有钱呢。唉,你说这死跟有钱有啥关系呢?对,要是有了钱,龟儿子的才想到死。那就……要是咱想到死,想明个死,就明个死;想今个死就今个死,想死……”
王大富这次没有理会王小贵,他知道他在瞎叽喳,砖厂的事还多着呢,于是转身就出去了,可刚出院门,好象又想起了啥事还没办。
“喂,小贵!”王大富在院子外面喊着。
“死了!”
“小王八羔子,你跟我装熊是不是,砖厂的煤你还没有挑呢,这可是你的活!”
“人都死了,还挑个啥?想挑你自己挑去!”王小贵不满了,只要他一天不死,他就的二十四小时不满。
“凭啥我挑,该你挑的,凭啥让我帮你挑?”
“龟儿子的,人马上就要死了,还挑个鬼,不想挑就别挑,我又没有求你挑!”
“王八羔子,毛主席当时肯定是喝酒了,可这又不是我的活,你不挑就不挑,我就是不给你挑,看你能咋子我?”
“我咋能咋子你呢,随你的便,反正我不得挑,挑了我就不是王小贵,临死我也要好好歇一阵子!”
“不挑就放那,我死也不会帮你的!从没见过你这么赖的龟孙子。”说罢王大富赌着气走了,神情倒是挺一本正经的。
王小贵不干活时的心情的确很好,真正做到了自己是自己的,平躺在床上,他觉得不受别人的指使,他才能够做回他自己。本来自己来到这个世上的的确确是享受的,可是这苦难的生活使他举步维艰,有时进退维谷,他不得不带着千疮百孔的思想和身单力薄的身板日以继夜地与苦难的命运作斗争,也相信他的前途是光明的。他就这么撑着,直到天黑,又到天亮,可是他一直生活在自认为背运的阴影中,承受着人世间莫大的落寞与孤愤。直到他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已不是个美丽的童话,他才决定以报复自己以表达个人对这个世界发自肺腑的反抗。没想到,死亡也不是件容易与好意思的事。许是命吧,谁也不懂。
王小贵躺在那儿,想到了许多,有时更会迷失自己。“要是咱有了钱”只能成为一个美丽而又略带诱惑性的谎言。在他的心目中,没有任何东西能比钱更受用抑或是更实惠的了。其实,想冷漠村这样的村子,自有它封闭和愚昧的一面。人活者除了钱还是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用在这些村民身上是再贴切不过的。他们一辈子为钱生,为钱死,钱在他们的心目中已被富裕了出神入化或超然物外的神秘色彩。为了钱,他们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完全是靠“付出与回报”沟通和铺垫的。这种生等于死的生活公式已成为他们心中永不倒塌的基柱。唉,能活在冷漠村这样的空气里,能让人不觉得窒息吗?
王小贵常常喜欢迷失自己,一迷失自己,他就会觉得这冷漠村的一切会在转眼间如此美好起来,可是一迷失自己,他又会自然而然地痛苦不已,他的心已蜕变得不堪一击,有种“力不从心”和“无能为力”的感觉。改变不了的命运,他想,总得找个机会逃跑吧。
“喂,小贵,小贵在家吗?”院子外传来一声喊叫。
“死了!”
“喂,小贵,你在干啥?”
“不是说了嘛,死了!”
“我的妈呀,你可死不得呀,你死了,你那可怜的三叔咋办?”大发家的婆娘又准时地出现在王小贵讨厌的视野中。
“他爱咋办咋办,这跟我有啥关系?又不是你死了,他担心个屁!”
“他的腿病又患了,你也知道这老毛病是你们整出来的,以前我也将按薄话说在了前面。刚才先生也说过,要赶快上城里治,不然他的腿就彻底没辙了,到那时,你可要吃大亏!唉,这个家不能没有他这老头子,啥事还得有他支撑着!”王大发的老婆子说着说着竟然扔下两行老泪,弄得王小贵的心里也酸酸的。
“上城?想去就去呗!”
“可没钱呀。”
“没钱?噢,上城看病是要花大钱的。我看没钱就不要去了,别打肿脸充胖子,还是让村上的先生先照着,反正这腿病又不是啥了不起的大病,抗抗就过去了。再说上城里,那可是高消费,我们都消费不起,再说三叔那身子骨经不起这一折腾的。我看还是不要去了!”
“这都是你说的算,你也说说该咋办吧,你三叔疼得直咬牙,就差啃床了!”
“龟儿子的,这一定是鸡吃多了,他自各兴奋的。你让我咋办,我又能咋办?这些年来,我从王大富那儿可是一个子也没捞着!”
“你给他白干活呀,你也认这个理儿?”
“不认不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现在吃住都在他这儿啥事还得靠着他。我向他要钱,他就会很快拿出一个帐本,给我算得是一屁股窟窿,到时用东西贴都贴不住。龟儿子的,我如今是陷进去了,再想拔也是拔不出了,上了贼船下贼船难呀!”
“那你没钱可是个大问题!要不,跟他借点儿!”
“借?你可别提借这个字眼,一提我就生气,借他的十四只鸡,他可是抵押了我好多东西,今儿鸡仍没有还。还找他借,我拿啥还,何况他又不是傻蛋,借给我一般情况下是肉包子打狗。”
“那你不会把你借的鸡给卖了!”
“卖鸡?我上哪儿去偷呀,那鸡不是让你一只不剩地拎回去了吗?龟儿子的,我看你是吃饱撑忘了,吃了鸡,你还会不记得骨头?”
“我可是一丁点儿也没吃着,那鸡可全让你三叔吃了!”
“不可能,你咋会没吃着呢,至少也喝着汤了吧?”
三婶微微地点了一下头:“那汤有啥喝头?又不是多精贵的玩意儿!”
“鸡是我的,我连汤可是一点没捞到,你说我屈吗?”
三婶没有说话。
“你就不会把那鸡卖几只解解急?”王小贵有点责怪三婶的大意。
“别提那了,你三叔那个狠哟,拼上老命地吃,反正不是自己的东西不心疼……早吃光了。”
“那你原先鸡窝里绑着小木棍拴着腿的鸡呢?”
“那……那些早卖掉了,鸡多了惹祸。你三叔本来想拴住她它们的腿让它们适应新家,还指望它们以后能每天下蛋吃呢。你说这老东西,自从受了病以来,倒是越来越会享福了。”
“你们不会把发财忘了吧,他可是有钱,到城里,你就这么一说,他能不全掏,三叔又不是别人的老子。”
“别提那小东西,让老婆管着呢。你三叔没病时,还是能挣到钱的,那时那糕子没事总往家跑,现在你三叔挣不到钱了,他连沫也不冒一点。恐怕以后喝他一口水难!我看那,还是不能对儿子太好,割身上的肉,留下的伤口还得自己去疗补!”
“你们是白养他了,龟儿子的,现在这儿子,除了‘儿子’这俩字是你们的,其余的的都他娘的变糟了。但没个儿子又的确不行,谁给你们送终,他不给你们送终,这是你们的命苦。说到这个份上,可王大富就不这样想,有了我这个儿子却不知道好好珍惜,还巴不得我随时有个三长两短,可是我要是真的死了,他的日子就好过了吗?至少砖厂少了一个挑煤的,他又得掏自己的腰包重找一个人,而且这个人还得有我这样的条件,不怕苦,不怕累,还不要工钱,相信冷漠村还没有这样的傻蛋。王大富混到这样的地步已经不错了,他也该知足了,可龟儿子的,胃口大着呢,还说死后余下的钱送别人,就他的吝啬样,一屁眼放不了俩屁的,谁会有这样的指望?可又想想万一他死时发了龟儿子的神经,还真会稀里糊涂地将自己的钱大把大把往外数的。可我一听他那话,我就有点不自信,咱们俩的关系可是紧上加紧,只要他不糊涂就没有好果子给我吃。三婶,你看看他的心多狠,都是自己人的,无论如何也不会上自己人当的,你也知道自古肥水是不能流进外人田的。那天我是三长两短了一回,这不没死成,又难怪命大了点,现在他有理由了,非要我去死,不死还真的不行,你说我……一想起这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王小贵这辈子怎么这么背运呢?怎么非要栽到王大富手里呢?这是上辈子欠了他的情,还是借了他的债?三婶,你说是不是我娘搞的鬼,干嘛非得嫁王大富这样的人!三婶。换成你,我想你也不会这样对我的,亲戚就是亲戚,哪能六亲不认呢?”
“我看你爹也不是那个意思,身上掉下的肉,哪能不亲自己的骨肉呢,做父母的也有做父母的难处!”
“骨头越来越多,身上的肉是少了,他还会亲个屁,你们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的,啥套数,我心里明白!”
“等你做了父母亲,你就知道了。”
“我晓得个屁,老婆都没了,还上哪儿生个自己的儿子,龟儿子的,你是哪壶不响提哪壶!”
“要不三婶再给你续一个!”
“找也白搭,这年头,自己都养活不起自己了,再找个老婆,是我养她,还是她养我?女人们一个比一个会过日子,精着呢,她们不会认这个理儿的。再看看我这副德行,谁愿意找我打个水漂呢?”
说归说,想归想,王小贵经三婶的一次到位的提醒,竟也觉得自己似乎在刹那间成熟好几许。自己有着那样的一样东西,本身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找个女人只是一种很低级的性本能。还好,他还真的产生了对女人饥渴般的欲望。在他的心中,“女人”本来就是个多余的字眼,他看到的永远是女人抢饭碗的动作,可是他从来就没有这样认为过:女人应该是生活的主题,是一种很象样的样板戏,自然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这次思想冲动使王小贵也失去了坚强的理由,其实人性就是这般脆弱,他此时需要一个女人来为他导航,竟他带出命运的低谷。 十几年不近女色或者残存的那点欲望被人无故地强奸,这是多么地让人悲痛不已,但是人毕竟不是颗无情的种子,自然有他的生存之道和为这种活法所采用的种种手段。王小贵现在想得到一个女人是个很正常的想法。
“你说的也是实话,有哪个女人愿意跟你喝西北风呢,可别小看了咱村的那些娘们,一个两个有心计的很,都是祖宗十八代的猴脱出来的,贼精明!就你这小样儿,擦屁股也摸不到门儿!”
“有时我也想想,唉,能喝到西北风已经不错了,可偏偏冷漠村半晌也刮不出几丝风来!”
“……我说小贵,咱们还是不谈这些,谈这些伤脾,又扯不到丁点儿的好处,我刚才讲到哪儿了?这人老了,记性也差了……”
“恩,可能讲到我他娘的要死了,可不知道是上吊好,到底还是喝药好,真他娘的琢磨人!”
“我看两个都行,还说的过去,怎么讲呢,反正都是个死法,随便挑一种,就那么一下,你的小命就要到阎王那报个到了。”
“那我就喝了药后再上吊,龟儿子的,不能便宜了它们!”
“说的也是,咱死也不能亏了自己……可你还是不能死呀,死了你三叔咋办?”
“咋办?他要是怕吃亏,就跟我一块儿死吧,省得我死了后害怕那些死鬼吓我。就这样吧,你把他拖过来,我的上吊借他用用!”
“他可还没活够呢,还总想着有一天天上能够掉下一个偌大的肉馅饼,还正好砸在他的头上,能撞个大青包更好。他相信他这辈子一定能交好运的,可啥事难料,你破了他的命门,他这辈子就这样,这样完了。你要死,也等上了这次城以后再死,到那时一定没有人拦你!”
“那……那就等我有钱了再说吧。可是眼下我真的没有子儿,活着命哭没钱,看到阴间时我的富贵命能不能显出来,到时发财了,不就有钱给三叔治了。等到俺有了钱,想治腿就治腿,想拔牙就拔牙……”
“等你有钱还不等到猴年马月,你小子不想给你三叔治病,门都没有!不给治?我明天就把你三叔拉你家里去,睡你家稻穴子上,看你敢把他饿死!”
“我可不敢,可这是王大富的家,咱的家早没了。龟儿子的,告诉你吧,王大富的屁股不好摸,他也不是吃白饭的,他不把三叔拎着两条腿甩出去才怪呢。”
“你等着瞧吧,在这个村,还没有敢惹你三叔的,你也早已知道发财的身份也早就不一样了--城里人哪,城里人厉害着呢,他认识的人要比你见过的猪要多得多。想耍赖,你瞧着点吧,只要你三叔跑到城里跟他一说,那后面还不跟着千军万马呀。到那时,就由不得你哭鼻子了。”
王小贵也深知王发财不是吃素的,在城里滚了那么多年,至少也认识几个带法器的吧。虽然都是亲戚,可对比王大发,他连个屁都不如。想起当年那龟儿子的电驴,王小贵的心还蹦蹦地跳着,可想而知那些人的法器也是蛮流氓的!”
“你看三婶怎能说那话呢?这点小事还用得着喊发财吗?亲戚间的小事,芝麻那样大,还不好解决吗?那好,我晚上跟我爹商量商量,看他能不能救济我一下,咱们后天准时进城!”
“这还说的像个亲戚话,后天一早,在家等你,到时上城也可以顺便看看发财,这孩子是有了老婆忘了娘呀。我得赶紧回去整理整理衣服,万一发财留我们在他家住上几天,不换衣服不行,城里人讲究。后天你也穿得干净点儿,早上就上咱家吃吧。”那位老妇人说完心满意足地走了。
“龟儿子的,治个鬼病,没病他也能整个病出来,可关键掏腰包的是我不是他们,我倒了哪门子的霉了。你们等着我后天去吧,吃香了嘴,他娘的想让我包他一辈子呀,没门!王大富还没有让我包过呢。包,包,老东西死了,我他娘的还得陪葬呢,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王小贵嘀咕着,俩眼瞪得老大,此时他的心在滴血。
晚上,王大富一脸的喜气走进屋,手里捧着一串发青的铜钱。
“小贵,咱爷们这下可要发财了,你看看这是啥?刚才人们在砖厂挖土的时候挖的,这些可是宝贝!”
“发财也发不到我的身上!那玩意不看也罢,看了眼馋,伤心!”王小贵对王大富的宝贝不感兴趣。
“你这个小王八羔子,让你看是看得起你,你说你啥时见过这样的宝贝?活着看到了,死了眼也不屈!”
“铜钱?这就是你的宝贝?”王小贵乐了,转眼间又不屑了,“我还当它是啥宝贝呢,以前家里多着呢。”
“你这小王八羔子懂个啥?这可不能跟你的烂铜钱比,咱这可是从地下挖出来的,听说是正宗的一个姓‘钱’啥着来则,你看我这记性,反正,实话跟你说吧,这个姓‘钱’的不是人,可能是猪狗、牛羊、乌龟王八之类的吧,听说它造的钱千年不烂,很值钱!”
“值个鬼钱,值不值钱,我王小贵还能不知道吗?反正我那好大的一包子倒是没卖上几个臭钱,连他娘的一瓶老白干都抵不上。我听说呀,能挖到跟大刀样的钱才之前,别说你那一个砖厂,就是百儿八十个也不算啥!”
“关键这铜钱是姓‘钱’的造的,它不回坑咱们的,虽小了点,也不至于不值钱。我可不相信它们不值钱,不值钱,那玩意儿干嘛姓‘钱’?”
“咋能这样说呢?你不是王八,你干嘛姓‘王’?”
“小王八羔子,你这就认死理了,姓‘王’的就非得是王八吗?是乌龟就不行吗?”
“好,是好汉的就不跟你争了,就算它们值钱,可这又不是你挖的,你干嘛拿过来呢?”
“砖厂可是我的,在砖厂挖到啥都是我的,想装进自己的腰包,没门!”说着王大富生气地将那串铜钱扔进了席子下面。
“你看你现在得到宝贝了,有大钱了,你能不能借我点钱?”王小贵一脸苦瓜样儿。
“借?没记错的话,你借我的钱好象从来就没有还过我吧。没钱!”
“三叔的腿坏很了,要上城里治,让我再掏最后一次钱,不然……”
“你不会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吗?”
“我说了,我本来就想死,这命不值钱!”
“就因为不值钱才跟他换呢,你也知道这年头挣钱不容易!”
“你容易,我可不容易!”
“我容易?要是容易,我干嘛每天还挑个挑字到处去卖豆腐?我钱多着着急是吧?就砖厂挣的那点钱,还不够我每天填牙缝的,可如今再加上你着张口,就更没指头了。你也知道这挣钱不比从前了,挣钱难呀!要不你明天帮我卖豆腐,我就不让你挑煤了。”
“卖就卖,谁怕谁?这可是你有事求我,自各儿找的,也是自愿的,那么借的钱的事,我想你应该放在心里了吧?”
“想跟我耍呀,这些可都是你的活,不就是换个样嘛,至于钱嘛,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再说借给你了,倒是你拿啥还我,总不能让我去喝西北风吧,总不能让我吃哑巴亏吧,再说你那瘸子三叔贪得无厌,你见过改掉吃屎的狗吗?还再说咱们可是正儿八经的亲戚,肥水流进别人田里你愿意吗?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大的成见,我不管你怎样想,反正我下十二个决心不会借你,借你,你咋样个还法?”
“跟你一样,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不借,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不借,求爷爷告奶奶也不借!”
“你说这么绝情的话就不打岔,就不后悔?”
“后悔是孙子!”
非让你当孙子不可,王小贵心里恨恨的。
出门的时候,一弯冷月早已垂挂在枝头,是夜,这微凉的光给了人太多的遐想。王小贵真想咬上月亮一口,这清纯的月的出现简直是对冷漠村最大程度的猥亵,她不该出现在这样窒息的空气里。
王小贵去了砖厂一趟,取回了窑洞壁缝里的钱,他已开始有了自己最真真切切的打算,他决定要逃遁了,从冷漠村窒息的空气里蒸发,从冷漠村村民的眼皮底下滑走,逃到可以使他发财的地方。他已经彻底恨透了冷漠村那种彻底失望的贫困的又寡味的无可奈何的生活。早已厌倦那种生活对人性最大程度的糟践与强奸,他惟有逃离这种病态的环境,他才可以骄傲地对自己说自己的命本来就应该这样好着。
新一天的太阳在薄雾里泛着害羞的红润,此时的冷漠村终于也摇曳出了属于自己的一道风景。它醒了,鸡鸭牛羊使劲地叫着,猪狗老驴也买弄着风骚,只管尽兴地发挥它们那动听的歌喉,其实这种年复一年的叫声和冷漠村一样存在着,可是就有那么一些人没有意识到,在他们的耳中,这些都不能刺激他们的神经,引起生理上的共鸣,他们需要的是一种能够使他们乐祸起来的声音。
王小贵的每一步路都是牵绊的。虽说人生是一个过程,生命是一种体验,可是王小贵却认为这种生活是对他的折磨,他本来是来受苦的,来受命运的盘剥,他不是冷漠村存在的理由,他如草芥般卑微,因而他对冷漠村根本没有记着的必要,冷漠村也没有必要记住曾有这么一个搅浑了冷漠村空气的人。
王小贵是不含任何期盼打算进城的,如果他不尽快地逃离这是非之地,他就会陷入他自认为永世不得翻身的囹圄。也就在那一天,王小贵要准备离开冷漠村了。对于一个久居在乡下的人来说,离开家乡漂泊在外是一种痛苦而又无可奈何的选择,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己的穷窝”,穷只能说明当时的问题,此一时,彼一时,又有谁能够信誓旦旦地说冷漠村永远只能像一沟死水那样,永远没有一丝生机呢?“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同在一个天底下生存,本来就不该出现贫福分化,可是事实就这样明显地摆在眼前,刺得老百姓的眼睛发痛。老百姓没有了吃的,要生产自救,每年还要上缴那分毫不减的税务,可城里人没了吃的,政府还发给一定的补助,同是人,同样拥有灵性的双眸,可偏偏出现歧视。这一切也许只能归咎于历史问题,或者臣服于命运的实质性的差异。城里人本身就是尊贵的种子,但是他们是否忘记了根植的那片土壤?有时王小贵也嘲笑王发财那大腹便便的样子,跟冷漠村的那些人一样,很是看不惯,但又在背后又一不经意地模仿了过来。其实王小贵知道他和那群人是羡慕,而且又是一副要死的小样。
王小贵一想起王发财,自己的眼前就会出现一副美丽的画卷:太阳将要下山了,靠院墙的小凳上坐着一个跷着“二郎腿”,叼着带把烟卷的人,他身旁的小桌上放着一瓶小酒和一只炸得焦黄焦黄的,咬一口会“兹兹”冒油的,让人流那个“哈喇子”的鸭子。在王小贵的大脑中,这才是真正的城里人的生活,他是多么渴盼自己能有这诱惑性颇强的一次亲身体验。在潜意识流中,他认为自己只是沧海一粟,九牛一毛,自己存不存在在冷漠村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可是他终究没有想到自己曾在冷漠村的舞台上匆匆风雨过那么一次,虽说这种微不足道的举动不能在冷漠村的历史上镌刻出某中永恒,但是短暂的让人发笑甚至发狂的一瞬,曾也让那么多双眼睛发红,让那么多副牙齿崩溃,这就是所谓的人性乐祸的魅力吧。
王小贵就要在冷漠村新一轮的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的时候走了。
“喂,小贵,啥时候了,你还不起来卖豆腐去!”王大富一把掀起了王小贵的被子,“豆腐卖不出去,我喝西北风啊!”
“卖不卖,你拽我的被子干啥?”
“小王八羔子,你是越来越赖了,豆腐挑子已经收拾妥帖了,快起来!”
“不就是一挑豆腐嘛!你急个啥?”
“一挑豆腐?你可别小看这一挑豆腐,那可够你一天忙活的。你今个要是给卖完了,我把挑子给吃了,还不带就菜的!”
“你好好等着吧,看回来不用挑子把你嘴弄烂!”
“少说废话,我还急着上砖厂,快起来!”说着王大富向门外走去。
王小贵连忙又将被子盖在身上,龟儿子的,深秋的气候这么冷,拽我被子干啥,乖乖,幸好还有一丝热气。他这时躺在被窝里是怎么也睡不着了,离开了冷漠村,从此隐匿了踪迹,这在王大富和一些人眼里没有什么大喜大悲的道具,龟儿子的,就当老婆回了一次娘家。
王小贵的此时心里也没有一个谱儿,反正他觉得他必须离开,离开这个让他生死都不如意的地方。一想起那些不公平的事,以及冷漠村男女老少乌龟王八种种丑陋的嘴脸,他的这个愿望就“蓦”地加深了。他也相信冷漠村没有饿死的好汉,只有孬死的熊,他更相信在城里卖体力要比这实惠的多,至少自己选活干也有个余头,还能讨个气力钱。冷漠村的人就是他娘的屁眼看人--有眼无珠,小瞧谁都行,就是不能小瞧了王小贵。
走!这次真的要走了。在王小贵实实在在打定了主意的时候,王大富挑子里的豆腐正发散着沁人的芳香。
院子的大门“哐”地被撞开了:“小贵,你他娘的怎么还没走,啥时候了,你存心不给我好日子过是不是。煤你不想挑,豆腐你也不想卖,你到底想咋样?”
“马上,马上!”王小贵说着,一骨碌站了起来,慌忙穿起了衣服。
“你小子行啊,咋才起来?豆腐卖不掉,你就别回来了!”
“卖不掉?卖不掉,我就生吃了它们,吃不了,我也不会把它们兜回来。就你那样一嗓子,叫谁还能睡着,你在砖厂不好好呆着,回来干啥?”
“找那串铜钱!昨晚梦见它们值大钱了,看来老天知道我缺钱花了!
“龟儿子的,啥记性?你不是扔在抽斗里嘛。”
“噢,对!我昨晚和你说完话,随手就扔那儿了!”王大富转身走向抽斗,很自信地就这么一拽,“小王八羔子,哄我,有个屁!”
“没有?我昨晚眼睁睁看你放进去的,咋会说没就没呢?我再想想。噢,对了,刚才你出门的时候,手里不是掂着吗?”
“在我手里掂着,哎,坏了,刚才去砖厂时,我随手扔了一样小玩意儿,这下坏了,我他娘的把我的宝贝扔了!”
“那有啥可怕的?让那些人再去挖去,听说那个姓‘钱‘的钱多得跟猪毛一样,只要他们不停地挖,使劲地挖,我不相信还挖不出一块大元宝来,到那时,砖厂就是倒了,再龟儿子的换个大点的,一头出坯,一头出砖,真他娘的转悠!”
“他娘的,不是你的钱,你不知道心疼,有那一串钱总比没那一串钱的好,人要不知足呀。”
“你就省省吧,要那么多钱干嘛,你瞧瞧三叔活得多好,好润朗,每天一只鸡,没鸡至少吃俩蛋,你呢,整天早上是喝稀饭就蒜瓣,终年不见吃鸡蛋,我他娘的也跟着受苦,我倒了哪门子的霉了!”
“你说我又倒了哪门子的霉了,我该给你吃的?有稀饭吃已经不错了,你他娘的还想吃油炸猪蹄呀,就怕你吃了找不着茅坑!你三叔过得好,有人给他送,你的孝心送错了人,你不会给我送点?”
“我用泥巴给你捏一个好吧,捏只公鸡,你吃吗?你也不可怜可怜我,我过得是些啥日子,你自各知道,再说了,我凭啥要送你东西呢?”
“你欠我的!”
“我欠你的,我迟早会还给你,反正逃了和尚逃不掉庙!”
“你连屋都没了,还逃啥庙?这可是我的房子,上村头打听打听,谁敢说这房子不是我的,老脸让他掴去!”
“你的,你的,我又没要你的,也没把它抵押给你,害怕个啥?”
“王大发过得好,你就去他那吧,琢磨着那把老骨头吃鸡时,也会给你留点汤的。”
“我凭啥要去他那儿,他倒了哪门子的霉了?”
“那我又倒了哪门子的霉了?在他那儿,至少有汤喝的。”
“老子又不是眼馋那碗汤,我又不是他的儿子,吃住能照着点!”
“那你谁的儿子?我是越来越糊涂了。”
“没钱是儿子,有钱都是爹!”
“那我不就是你爹了,你可是从来没叫过我呀。”
“谁说的?结婚前没叫过吗?现在都长大了,叫起来丢人,再说,咱自家人还用得着那样客气吗?”
“我看一直有这个叫的必要,不然老子有一天迷糊了,认不出你了,你不是吃大亏了吗?”
“随便你咋忘,反正我不想叫了。就是人耍猴的也好,人家多少也给几个子;就是狗,叫上两声,人家也会扔根骨头;就是猪,哼哼几声,人家也知道再往槽里添瓢食,我叫了你那么多声,你连根毛拔了吗?啥子都不能光靠卖嘴,咱又不是不会说,是三两岁小娃娃,谁对咱好,咱心里有数,他心里也有数。”
“有时不是我抠门,我的毛太少!”
“现在多了,你咋不拔?你是越老越精干越糊涂了,人这一辈子能吃饱穿好,一切都没挂欣的了,也就烧高香了。我要是你,早就闲下来享福,没事时,放个响屁,哼段小调,多让人羡慕!”
“不拼命挣钱,我拿屁把你养这么大呀。你说说我养你容易吗?给你的已经够多了,你他娘的就是不知足,还想连拔呀。”
“拔没拔,拔了多少,你自各心里有数。反正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是你的一家之主,我是我的一家之主。”
“现在可不存在你的一家之主,住咱屋,我就是我们的一家之主。”
“管你咋说,也懒得跟你磨嘴皮子,到头来,也捞不到丁点好处,你就是你的一家之主吧,不抢你的,我还是去卖我的豆腐吧。”
“哎,把我的大事搁置了,我那串宝贝还扔在草里呢。”王大富急忙走出大门,那副老身板颤抖着。
此时的王小贵把自认为时髦的衣服全扒出来了,然后往小布袋里一塞,这就解决了穿的问题。他又将那点钱装进一个袜筒,用布条扎紧了,别在了腰间,然后颇得意地蹲下去育眼站了起来,这布腰带还真他娘的结实。这一切办妥之后,王小贵要出发了。突然,他好象想起了什么似的,若有所思的眼光在屋里的没一个角落徘徊游走,最终,他将眼光定格在王大富床上的席子下,乖乖,这串钱怎么会在这儿呢?龟儿子的,我刚才咋没想起来呢,这可是王大富的宝贝呀。王小贵本想置之不理,顺手从王大富的屋里捎带个值钱的玩意儿,可没能寻到,于是便打起了这串钱的主意。可一想到这东西很可能值钱,他的心中不免一阵骚动,龟儿子的,管它值不值钱,有总比没有强,万一它们值大钱了呢,相信王大富也不会分一份给自己。唉,带着把,王大富的宝贝要成我王小贵的宝贝了,心疼的是王大富。
想走的,留也留不住;该走的,迟早都会走。与其在这不满的地方让自己随苍老的年代荒芜着,倒不如再换个地方重新在把握一下自己的航标。生活对于每个人本是平等的,只因为每个人有了私欲,有了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才让人倍感到满目疮痍的不仅是生活,更是那张张写满沧桑的脸和一颗颗接近枯萎的心。奋力必要崛起,不要隶属于命运的安排,抓住机会,还自己一个奇迹!
离开,其实多少会有些牵挂,有点留恋,那天空,那乡村,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