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寝室里的女孩来自不同的城市,说着不同地方的方言,不过还好这世上有种语言叫“普通话”,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大学会被标榜为推行普通话的前沿阵地了,因为不这样做根本没法听懂别人在说些什么。
我的床是四号,底层的。雪白的蚊帐,蓝底黄格子的床单,床上没有被子,只有一个枕头和一个我在报到时买的胖乎乎的玩具熊。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在这儿过夜,我在已习惯了一个人住,习惯了半夜醒来只听见闹钟的滴答滴答声,一时间很难接受有七个人一下子出现在我周围,而且还是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我向来容易失眠,晚上听见七种不同速率的呼吸声在我耳边响起我想我会害怕的。
所以我只在这儿留了一个床位,有时就进来坐坐。教室的门当然是敞开着的,不过每当我看见坐在里面上自习的人透过厚厚的镜片死盯着手里的书就有一种莫名的厌恶。我坚信我是决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的。
因为不在这里过夜,被子和另外一条床单我就都给了一位室友,那个笑起来有点憨的女孩。她从巫山来,就是李白在恭维杨贵妃时大唱“一枝红杏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中的那个有神女的巫山,我挺喜欢吃那儿的香菇烧的鸡。
山里的人应该是朴质的,就像大山里长年流动着的清泉一样,可是现在走在重庆街头的许多从山里出来的人个个比布什还要拽。她不一样,她有一股很浓的书卷气。长得很瘦,皮肤是山里人少有的白晰,小脸尖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得可笑的眼镜。
我把被子给她的时候她愣住了,一个劲儿的问“那你自己呢?你自己呢?”
我说你拿着吧,冬天盖两床,暖和点儿。
我注意到她没带毛毯之类的东西,行李少得可怜。而且估计寒暑假都不会回家,她说要留在这里打工。
她接过我的被子不好意思的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谢谢你啊,你人真好。”
大概是因为感激我的慷慨,她放下了手里正在挂的蚊帐,坐到我身边叽叽喳喳地同我聊了起来。
“我叫郑南珍,南方的南,珍珠的珍,你是重庆人吧?”
“恩,”我点了点头“韩茜。”
“你的小熊好漂亮,我可不可以抱一下?”
我把小熊递给了她,她乐得跟什么是的。
从南珍的口里我得知她家里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和一个在温州打工的姐姐。她是她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还是这次高考她们县的文科状元。
“厉害啊。”我说。
“才不是呢,我们班本来有好几个同学都比我聪明,成绩也比我好”她不好意思的推了推眼镜,“可惜他们都没读完就被家里叫回去打工了,我们班本来五十多个人到后来参加高考时就只剩下二十不到了。我能一直读下去都是因为我姐打工给我寄的学费。”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要是说得含混一点我还可以随便敷衍几句,可她偏偏又很坦白。
“对了,你去过我们巫山没有?”
“没有”我摇摇头,“但我知道你们那儿的香菇挺好吃。”
“对啊”,他一个劲的点头,“还有洋芋片,就是把新鲜的洋芋煮熟了切成薄片儿,摊在坝子里晒,晒干了又黄又脆,做汤烧肉,掺在米里煮起都好吃!“
“我没有吃过。”我笑着说。
“下次我回去给你带些来,”她马上说,“我们家每年都要做好几百斤的洋芋,自己留些来吃,其余的我和我妈就背到山下去卖,那些城里人很喜欢吃,卖了的钱就存起来当我的学费。”
“一斤能卖多少钱?”
“这可不一定”她说,“最贵的时候卖过 6块呢。”说完她又笑了,“现在我出来了,就剩下我妈和两个妹妹去卖了。”
一年的学费,加上住宿费和生活费,该用多少斤洋芋去换?或者说该用她们一家人多少的心血去换?
睡在我上铺的女孩和我一样是本地人,明眸皓齿的非常漂亮,两道眉毛弯弯的像新月。
刚来的时候她在床上整理衣服,弄得整个床摇摇晃晃“嘎叽嘎叽”的响。我探出头来,看见她正忙得满头大汗。
她的衣服可真多!长袖的、中袖的、短袖的T血;长裤、热裤、九分裤、七分裤;A字的、百褶的、吊带的裙子……白的、蓝的、红的、黄的、黑的……给人一种近乎眩晕的感觉。
看见我面无表情的盯着她,准确的说是盯着她的衣服,她从一件露背的小黑裙后面露出一张汗渗渗的脸。
“不好意思,吵到你了吧?哎,这些衣服真难收拾,累死我了。”
“没事,你忙。”我说着把头伸了回来,坐回到自己的小床上。
我从来就不会去羡慕别人的衣服,虽然小时候我的衣服少得可怜。小学的时候,因为每次打完架衣服都会变得出奇的脏,而且破得也快。婆婆每天都得给我洗呀,缝呀,后来她也聪明了,给我买了些黑色呀深蓝色的很结实的布料做衣服,穿很多天都不显脏,也不再那么容易扯破。我还挺高兴的呢。从来都没有人对我说多多呀你该穿什么颜色什么样式的衣服,那样会比较好看。衣服对于我来说真的没有任何特殊的含义。
后来上初中,高中,因为有了妈妈那股强有力的经济资助,从内衣到外套,从头到脚我都穿上了名牌。但是我并不喜欢那些衣服,尤其讨厌在妈妈面前一件一件的试穿。很奇怪,明明穿得很多,却仍有一种被剥光的感觉,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想逃,逃到一个没有人去的地方,但耳边总会有一个声音耳语似的说着“很漂亮啊,你是幸福的。”
妈妈送我回婆婆家,但她决不会进门的。我站在家里唯一的一面半人高的镜子前面冷冷的看着镜中的自己。
那是我吗?
是的,很漂亮的一个女孩,浓密的头发天生有些卷,蜜色的皮肤,光洁饱满的额头,还有像妈妈一样颈长纤细的身材。我冲她淡淡的一笑,然后第二天,套上最旧的一件衣服去上学。冬天还好,可以在鄂尔多斯外面罩上一件校服,夏天比较麻烦,因为除了妈妈给的我就没几件像样的衣服了,所以尽管不愿意,可也还得穿。
随着我一天天的长大,妈妈回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多,给我带的东西也越来越多。衣服啊、化妆品啊、香水啊、首饰啊……每次她把这些东西从旅行箱里拿出来的时候总不厌其烦的告诉我这是哪国产的,值多少人民币。然后笑盈盈的递到我手上,这时候她看起来总是特别开心。我知道妈妈很有钱,但也不至于奢侈到一件内衣都要从国外买,她这是在买我的心呢。
我再次从底铺站起来望着上面忙碌的女孩,床晃得太厉害了。
“Hi,你叫什么名字?”大概是觉得我盯着她有些怪怪的,她便一边折着一条牛仔裤一边弯下腰来问我。
“韩茜”我淡淡的说。“你呢?”
“季灵,叫我Juliet也行,随你。”
正说着门被猛的推开了,进来两个母女模样的人,母亲一手提着个大旅行箱一手拧着刚领下来的绿色茶瓶,气喘吁吁;女儿穿一件粉蓝色吊带,白色的及膝小裙,其耳的短发用一枚淡绿色的星型小夹子别在额前,看起来既乖巧又可爱。她提了个水桶,也是刚领下来的,嘴里叼着支雪糕。
“就放这儿吧,”她妈妈说的是南方的普通话,有很重的江浙一带的口音,“你站到一边儿去,妈妈帮你把床铺好。”
“哎呀,这种事你就别管了,我自己会。”女孩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丝毫不像她那外表那样的柔弱。
“你会什么?宝宝,你从小到大都没做过事,你不知道啊,这床要是铺得不好晚上你睡觉都睡不舒服的!好了,你到外面走走吧,妈一会儿就好。”说着她便开始麻利的行动起来,女孩站在一边慢条斯理的吃着雪糕。
“哎,你去把包里的东西分给你的同学吃啊,别愣着!”
女孩“哦”了一声开始对旅行箱一阵乱翻。
我和南珍彼此望着,忍不住笑了。
这位慈祥的母亲临走的时候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宝宝,妈妈要走了……今后你要照顾好自己,记得每天都要吃牛奶,水果……经常给家里打电话啊!周末出去玩要注意安全……”
“好了,妈,我知道,你别担心了。”女孩一边说着一边把包递给了她妈妈。
“要和寝室的同学搞好关系!”她妈妈说着把眼光转向了我门,“各位同学,麻烦你们以后多照顾一下她,她从来没有离开父母过……
“恩,阿姨你放心好了。”南珍第一个站起来,笑眯眯的说
送走了妈妈之后,那个女孩回到寝室,舒了口气,但眼睛是红红的。
“你们好!刚才忘了介绍自己了,不好意思啊!我叫余晓菲,我是杭州人。
“我还以为你叫宝宝呢。”季灵的声音从上铺传来。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唉,我妈从来就是这样子的。对了,你们可以叫我Victoria,或者Vicky.”
“怎么你很喜欢维多利亚吗?”我问。
“才不呢!”她调皮的皱了皱鼻子,“我喜欢的是她老公!”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雾?我往前走,四周静极了,只听见我的拖鞋在空旷的平地上发出的“叭嗒叭嗒”的声音。
怎么我的心跳会越来越快?快的让我喘不过气来。好难受!我蹲下身去,双手捂住胸口,难受得想吐。
谁?有谁在后面追我?我开始跑了起来,飞快的跑。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雾,四周是诡异的树影。没有阳光,没有风,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我仓皇的跑着,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小鹿。
手里怎么忽然沉甸甸的?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我低下头,原来我手里多了一个婴儿!细鼻子细眼,很可爱的一张脸。她瞪着一双小眼睛望着我咯咯的笑。我停下脚步,伸手摸了摸她那张小脸,她笑得更欢了。那笑声在四周回荡着,回荡着。怎么会是这种笑法?我疑惑的抱紧了她。
雾渐渐散去。
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穿白衣裙的纤瘦的身影,长发在风中肆意的飘。她离我近了,近了……
“谁?谁在那儿?”
我冲她大声喊着,她没有说话,仍旧背对着我静静地站在那儿。
这是不知从哪里窜出几道黑影,他们按住那女孩,用脚狠狠地踢她、扯她的头发、扇她的耳光,她就像是一根稻草似的无助而虚弱,双手抱着头,缩成一团,既没有呻吟也没有呼救。
“住手!别打她了!”
我抱着婴儿向那伙人跑去,可无论我跑多快,总是无法靠近他们。
“你们别打了,会打死她的!”
那伙人仍旧围着那可怜的女还不肯罢手,我很想去帮她,无奈却什么也做不了,站在那儿眼巴巴地望着,望着。
忽然身后响起了一个诡异的声音,很小很小,“孩子呢?你手里的孩子呢?”
我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手里是空荡荡的。
“孩子呢?谁把她弄丢了?”我大声地叫着,却没有人理我。
这时女孩的脸被揪着转向了我。
天啦!那是一张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血从眼角滴出来,从嘴边渗出来。她微微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向我吐出了两个字——“回去。”
好像有蛇爬进了我的嘴里似的,恐惧像潮水一般地淹没了我,我哭着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
“姐姐啊!”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感觉后背全是凉的,我的手在轻微地颤抖,牙齿也在跟着打架。仿佛我仍是被追赶着,恐惧得想吐。我不敢去照镜子,害怕看见的会是一张滴血的苍白的脸庞。
我不止一次地梦见过姐姐,但却从来没有哪次能让我感觉到如此的心悸和令人窒息的恐惧。
不祥的预感如同这四周的黑暗一般笼罩着我。
为什么我要和姐姐分开呢?我从不知道她过得怎样,或许真的像我梦中那样,我瘦弱温柔的姐姐正在受人欺负!
不行!我要去救她!我怎么能就这样走掉呢?我喃喃地自言自语。可我怎样才能救她呢?我抱着头,十指插进汗渗渗的头发里。
好像有虫子在我的脑里胡乱的游窜,痛的我几乎不能思考。
对,我要睡着!我睡着了就又可以看见姐姐了!
我把头埋进枕头里,努力的闭上眼睛。
“ 叮呤呤……”
电话响了,我不由得尖叫了一声,弹簧般的坐了起来,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咚咚咚地又跳了起来。
犹豫了一会儿,我用颤抖的手提起了电话,虚弱的“喂”了一声。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是我的声音吗?
电话那头是一片嘈杂,然后传来一个声音。“多多吗?婆婆走了……她的病你也知道。明天,你明天回来一趟吧。”
是爸爸的声音吗?怎么听起来如此的陌生?婆婆走了,什么意思?
我的头痛得快要裂开了。
四周仍是一片漆黑,静得有些可怕。
似乎还未从一个梦中醒来,又一个噩梦将我包围。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恍惚地重复着一句话-----“婆婆走了”。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一张婴儿的脸,慢慢地与我的脸重合,幻化成一张带血的脸——姐姐的脸。
爸爸从未告诉我我有一个如此可怜的姐姐,是婆婆告诉我的;可是婆婆呢?她走了,我的婆婆走了。
“叮呤呤呤……”电话又响起了,刺耳的声音仿佛是魔鬼在狞笑。
我提起电话,却发现仿佛有东西哽在我的喉咙里,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的舌头随着嘴唇颤抖着,但是挤不出一个字。
“喂,小远,在干吗呢?有没有想我?”
是翔吗?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喂?是小远吗?你怎么不说话?是我啊!”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急了。
“翔”
我耗了好大的力气,控制住抖个不停的嘴唇,沙哑地轻轻应了一声,随即眼泪卟嗒卟嗒的开始往下掉。
“你怎么了,小远?发生什么事了?”
“我——”
“你快说啊,告诉我你出什么事了?”翔的声音提高了许多,急促而焦急。
“我梦见姐姐了,她被人欺负,满脸都是血……我救不了她。我好害怕啊,翔,这屋里有鬼……”
我一股劲的说,一股劲的哭,到最后眼泪哽在喉咙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了。
“别,别哭,你先别哭,小远!那是个梦啊,都结束……”
“真的,我看见她了!……我的婆婆也死了,都死了,全都不要我了……”
我哽咽着,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叭嗒叭嗒的滴到被子上,湿漉漉的。
已经听不清翔在那头说些什么了。
后来我挂断了电话,坐在床上蜷缩着身体,把头搁在膝盖上,胸口剧烈的起伏。不知道过了好久,我的脑海里仍是一片空白。
我把床头灯打开,淡紫色的光把我瘦小的身体在墙上投下一个大得可怕的黑影。我伸手取过一面镜子,用颤抖的手移到眼前。忽然有了一种想看看自己的奇怪念头。我闭上眼,再慢慢的睁开,一刹那间,又有了尖叫的冲动。
镜子里出现的是一张惨白得如同死人的脸,头发零乱,眼睛大而无神,几行由眼角滴到下颌的泪痕仍清晰可见。
“姐姐?”我听见自己轻轻叫了一声。
“多多。”
“你在哪儿呢?”
“我就在你身边啊。”
“姐,我好怕,我看见你被坏人欺负。”
“别怕,傻孩子。”
“我想你,我要去找你!”
“上哪儿找啊?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你啊。我看见婆婆了,她在叫我,我要上她那儿去了。”
“别去,姐,别离开我!”
我手一松,镜子“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碎成几大块,在黑暗中发出巨大而恐怖的声音。
淡紫色的光线将我紧紧的裹住,我望着墙上晃动着自己的影子。
天,在不知不觉中亮了。头仍然痛得厉害,定了定神,我拔通了寝室的电话。
“喂”睡意朦胧的声音里听起来有几分抱怨。我猜应该是晓菲。
“我是韩茜,今天的课我不上了,帮我请个假,谢谢。”我轻轻的说,然后没等她说话便“叭”的一声挂断了。
没有吃早饭,胃里空荡荡的,但仍有一种恶心得想吐的感觉,我找出来一件黑色的毛衣,很早便去了婆婆家,也就是爸爸的家,那个我住了18年的家,如果可以确切的称之为“我的家”的话。
爸爸已经找到工作,在一家室内装饰公司打小工,每个月有六百多块钱,加上婆婆还有自己的退休金,家里的情况应该比以前好得多了。真是奇怪,我原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到这儿过了,但感觉上它离我仍是很近的样子,甚至还有一丝的亲切。虽然它给我留下的印象里最深的也只是那一件件带有血迹的蓝色,黑色,灰色的衣服。
在跨进小院的那一个瞬间,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把我撞回了从前,那死一般的,令我近乎绝望的寂静的从前。
阿姨给我戴上白纱,雪白的布上有个鲜红的圆点,像是一滴洒在雪地里的血,耀眼得把我的心都刺痛了。
我对自己轻轻的说:“婆婆走了。”
我没有流泪;
爸爸递给我一叠纸钱,我一张一张慢慢地将它撕开,淡黄色的纸渣随着每一次“哧啦”的沉闷声音,上下飞扬。
我对自己轻轻的说:“婆婆走了。”
仍然没有流泪;
我跪在婆婆的灵前,默默地将一张张撕好的纸钱轻轻放在面前的火盆里,一下一下,每次一张。红的火烧得很旺,产生的热气将纸钱轻轻托起,它们在半空中飞扬着,迟迟不肯落进脚下万劫不复的火海里。短暂的生命啊,即使像这纸钱一般的卑贱,也不肯放过一丝一毫求生的希望。
我还是没有流泪。
我抬起头,婆婆的遗像就挂在对面的墙上,深黑色的像框框住了曾经熟悉的脸。这应该是婆婆很早很早的相片了吧。她的脸庞看起来还很圆润,头发梳得服服帖帖的,脸上也没有我从小便熟悉的忧郁。她是多么的慈祥,多么的满足,仿佛生活中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完美的,再没有任何的遗憾和苛求。
然而我知道这并不是她所经历的事实。
脸上冰冰凉凉的。无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间小小的灵棚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独自跪在婆婆的灵前。
我真是个混蛋。
你这没有良心的东西!你忘了谁在深夜的灯下戴着老花眼镜一针一线地给你补衣服;你忘了每次打架打得遍体磷伤地回来是谁给你涂的红药水;你忘了是谁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给你做早饭;你甚至忘了是谁唯一记得你的生日,给你煮鸡蛋吃!
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你竟然可以如此的无动于衷。
我把头深深的埋进手里,不敢抬起头去看婆婆的眼睛。
我可怜的婆婆啊!
在我记忆里就只有她的无奈。
她诅咒着抛下我们的妈妈,她念叨着没有出息的爸爸,她担心着古怪而暴躁的我,然而她也在很努力的维持着这个贫穷的家,努力地收集着每一个空酒瓶,每一张废报纸,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带我一起去废品收购站,然后欢喜地收好零零碎碎的小钞;她也会很温和的给我夹菜,添饭,做我最喜欢吃的番茄炒鸡蛋;每天早晨当我揉朦胧的睡眼来到“饭厅”时,那张油腻腻的大方桌上早就盛好了满满的一碗稀饭,旁边还有一碟泡菜,有时候是黄绿色的泡豇豆,有时候是嫩红嫩红的跳水萝卜,婆婆做的泡菜总是很好吃的;当然,如果头一天我们捡的酒瓶,纸箱卖了好价钱,我们的饭桌上也会出现小笼包子或是豆浆油条。我那时候总是特别的叛逆,总是埋着头吃自己的饭,总是不去理睬婆婆的絮絮叨叨。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意识到婆婆在慢慢地老去,正如我的个头在一个劲儿地往上窜。
婆婆虽然对妈妈是极端地厌恶,但她对我是非常好的。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妈妈当初把我带走时婆婆老泪纵横的样子,她抓着我的手说,多多啊,不是婆婆不要你,而是我们家里确实没有钱啊,没钱供你上大学,以后你要乖乖的------
我茫然地跪在那里,机械一般地从硕大的编织口袋里又摸出了一叠纸钱,一页一页地轻轻撕下来,一下一下地丢进火堆里。我看见土黄色的纸在火里挣扎,娇小孱弱的身体痛苦地扭曲,蜷缩,好像它和我一样的寒冷。然后火舌一卷,黄色的纸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薄如蝉翼的灰,却也始终保持着生命最后一刻的痛苦姿态。我冲它轻轻地叹了口气,那看似结实的身体便一下子碎成了千片万片,在空中飞扬着,叹息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热热的,但也湿腻腻的味道,让我觉得全身的皮肤都绷得紧紧的。
我想这便是婆婆的一生了,走完了,也走尽了,现在她飞走了。再过一天,她就会像这眼前的纸钱一般,灰飞湮灭。我觉得它走得太无情了,伸出手来想去挽留,可到头来却只换回满手的灰,碎得,比先前更厉害了。
眼泪卟嗒卟嗒地往下掉,我用手背使劲地去擦。手上残留的纸钱的碎屑揉进了眼睛里,钻心地疼------
火,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熄灭了。房间里突然变得好冷。爸爸他们都在楼下的小院坝里,那里有乐队,奏着几乎是欢快的乐曲,有人鼓掌,有人欢呼,更不绝于耳的是洗麻将的刺耳声音和人们或许是输了钱之后不情愿的骂骂咧咧。我缩在墙角里,抱着我的膝盖,头疼得要命,就像随时都有可能会裂开一样。我尽量地把自己缩得小些,更小些,坚持地认为这样做就不会再感觉到冷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也渐渐地黑了下来,院子里的灯亮了起来。一阵从门外传来的急促脚步声将我惊醒。我慢慢地抬起头,是我的眼花了吗?我居然看见了翔。
“小远,你还好吧?”翔向我走了过来,脸上写满了疲惫和焦虑。
我动了动嘴唇,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却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带来喉咙火烧一般的疼痛。
“你别说话了!” 翔赶紧说,他伸出一只手搁在我的额头上,又马上缩了回去,“天!你怎么这么冷啊?像冰块儿一样!不行,我去跟你爸说,我要先带你回去了。”,说着他站起了身。
“不行!我要留在这里!” 我忍着嗓子的疼,扯了扯他的衣角,几乎是带着哭腔地说。
翔盯着我看了会儿,“真拿你没办法。”说着他靠着我在地上做了下来,脱下他的外套,轻轻地围在我的身上,让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冬天里的小兔子,“有没有好一点儿?”
我点了点头,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穿着白色的毛衣,很柔很软。
“你要是想哭就哭吧,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面在想些什么。”
不,你不知道的,翔,你怎么可能会知道呢?我在心底轻轻地说。
“还冷吗?把你的手给我。”
翔的手并不大,手指白皙而修长,很像一双美女的手。但是每次我把手放进他的手心里时心里面都能感到格外的塌实和宁静。他握着我的手,一并放进了他外套的口袋里,非常的温暖,我可以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薄荷香,这种味道几乎将我紧紧地包围,它是所熟悉的,是安全的。我在心里想。小屋里先前的霉味仿佛就突然间变淡了。 我觉得很累,就像是一个刚刚结束完长途跋涉的旅人。眼泪慢慢地干了,脸上紧绷得像有无数的小虫在轻轻地吮吸,我却懒得伸手去擦。抬头望了婆婆的遗像最后一眼,心里又是一阵难受。于是我赶紧又闭上了眼睛。
“小远,我现在都有些后悔了,我不该跑去广州那么远而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的。是我不好。------。”翔絮絮叨叨地在我耳边说着。
我迷迷糊糊地听着,摇摇头,动了动身子,“我想睡一会儿了。”
“那你睡吧 。我不吵你就是了。”翔把围在我身上的衣服往上拉了拉,握紧了我的手。
“你还是说话吧,我想听听你的声音。”我闭着眼睛轻轻地说。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地响起,像细雨洒在天鹅绒上一样柔软。我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睡着。
“翔。”
“啊?”
“你说人死了之后会不会有天堂啊?”
“会有的,我想。”
“那么你说婆婆能进得了天堂吗?”
“会的,你不是说过她很爱你吗?”
“那么你呢?翔,以后你肯定是能上天堂的,那时你就会离开我了。”
“不会,小远。我不会离开你的。”
“你会进天堂的,而我却进不去。那时候你还会再想起我吗?还会不会回来看我呢?”
“我会的,傻孩子。如果有一天我死了,真的进了天堂,我也会在那里等你的,还会向好心的天使借一双翅膀飞回来看你。”
“那要是我变老了,变丑了,连你也认不出我来了呢?”
“我一定会认得出的,一定会 。”
“翔,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啊,那我们就这样约好了------你看,姐姐来了------”
姐姐缓缓地走了过来,头发束成一条马尾斜斜地垂在胸前。天蓝色的连衣裙上有着淡淡的、白色的树形暗花。她轻轻地牵起我的手,放进她的手心里。她的手很冷,但手心却是温温的。
“姐姐。”
“多多,”她冲着我笑,“跟我来。”
我站起了身来,把身上围着的外套脱了下来,轻轻地盖在了翔的身上。他好像已经睡着了,他睡着的样子多可爱啊,就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我笑着望了他一眼,和姐姐一起来到了小院里搭建的灵棚。周围依然是热闹非凡,乐队早已经撤去了,打麻将的人却仍是兴致高昂。有人饿了,端来一碗小面吃得津津有味;有人大概是输了钱,站在一旁骂骂咧咧。
婆婆孤独地躺在那儿,冰棺下面的长明灯发出微弱的光。生前她最痛恨别人打麻将,可是现在她也只有忍着了。
我无助地望了姐姐一眼。
“来,跪下。”姐姐牵着我的手在婆婆的灵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我的膝盖本来是麻木的,突然这么一跪,像是有无数的针同时扎下去一样。
“来,给婆婆磕头。”姐姐说着弯下身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多多,你也快磕。”
我顺从地俯下身去。一下,两下,三下。最后我抬起头来时,四周的一切都不变样了,我正坐在一片广阔无垠的草原上,草是粉蓝粉蓝的,柔软而颀长,就像是牧羊犬身上的毛一样。蓝色的草原上散落着许许多多的绒布小熊。呀!这些不是我的小熊吗?我欣喜地跑了过去,想把它们都捡起来,却忽然被一只手从背后拉住了。我惊恐地回头——原来是姐姐,温柔地正对着我笑。
“这是哪里啊?”
“这儿是天堂啊。多多,我们一直都是住在这里的,你不记得了吗?”
四周响起了华美的乐声,像无数的天使在纵情地歌唱。
“你看,多多!婆婆在那里呢!”姐姐亲昵地捏了捏我的手,“不过你还不能去找她,你现在得睡一下,因为你太累了----”
我于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淡淡的清香从远处传来,像是茉莉的味道。
婆婆以前在窗户外面就种过茉莉花,还种得挺好呢。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在茉莉开花的时候把它们一朵一朵地掐下来,用白线一串,就成了手环,戴在手腕上面又香又白,好漂亮的。
哟,不对,又好像不是茉莉,而是腊梅了。
邻居家每次快过年的时候都会买好大的一束腊梅花。黄嫩娇小的花,沁人的香。
每到腊月的时候,就有小贩背着老大老大的一箩筐腊梅走街窜巷地叫卖“腊梅花!又香又大把!”可是婆婆从来都没有买过,因为腊梅花开在快要过年的时候,价格怎么都不可能便宜,随便拿一把也要四、五块钱,买来放进花瓶里也就香那么几天,太不划算了。不过我真的很喜欢闻那种香香的味道。于是每次放学的时候,回来的路上如果看见前面有卖花的,我就会快步地跑上去,深深地吸上几口气;如果那小贩在我后面呢,听见他的吆喝声我就会故意放慢脚步,装作是在想事情的样子,耐心地等到他走到我的身边,再贪婪地嗅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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